第106章 一声叹息
滕王醒来的时候,闻见屋里充斥着一股斋戒用的檀香味,虽然这明明不是什么刺鼻的味道,滕王却是像遭到了巨大的刺激,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山腰的营地里,而是回到了北汝河行宫,可自己是怎么回的这里!
滕王想要下地,身体却不受控制,直直地摔了下去。
好疼滕王朝门外喊道:“阿奴!!阿奴!!!”
昆仑奴慌张地从外面跑进来:“主子,阿奴在此。您怎么从塌上掉下来了!”
“崇德”滕王一开口,昆仑奴赶紧慌张地比了一声‘嘘’,“主子,这是在行宫,外面还有武后的人。”
滕王朝外面看去,果然有几个内侍官立在门口,他只能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狠狠揪住昆仑奴的衣领,“我问你崇德何在?”
滕王满身都是酒气,可是一说话,口中却并无半点酒味,只有昆仑奴知道昨夜滕王是被裴戎打昏的,却没料到主子怎么醒来的这么早,看来裴戎并没有狠心下重手。
昆仑奴只能压低声音,如实说道:“裴少卿已经替主人去了。”
“混账!混账!!你们怎么不拦着他,怎么能让他只身前去犯险,薛云韶一夜未归,那边得不到消息,肯定还会再派人来杀他,不行,我必须去,我必须保住他”滕王再一次挣扎着起身,却又感到一阵晕眩,屋里面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在不停地转,天昏地暗,“我我怎么”
“主人,您不要激动,您不能去,刚才圣人已经派人来查看,您要是现在去反而会坏了大事的!”
“大事”滕王愣了一下,紧接暴躁地喊道,“去他妈的什么大事,无论天大的事,都没有他重要!”
“而且”滕王说着,泪水突然喷涌而出,“我还是骗了他…崇德他…他可能回不来了。”
昨夜 半山腰处 行营
在滕王说出那句‘我就是狻猊公子’之后,裴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就是狻猊公子”
“你没听错,我就是。”
裴戎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三步,然后,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目光由地面上残留的血迹转向站在面前的人。
滕王卓然地立在那里,即使换成了一身玄衣,也完全遮挡不住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雍容气质,他的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
完全没有一丝歉疚。
“狻猊乃是龙子,我取个这代号,难道不适合我么?”
“适合,简直是再适合不过。”裴戎抽出了刀,刀光掠过屋内的墙壁,映照出裴戎一双充满愤恨的眼睛,最后指向了滕王。
“原来狻猊一直就在我身边,而我竟像个白痴一样,不但毫无察觉,还被你耍的团团转,甚至还为你搭上了我裴氏一族的性命。”裴戎一步一步走向他,质问道,“李元婴!你到底拿我当什么?!是朋友?兄弟?还是一个玩物?一个笑话?!”
滕王站在原地,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歉疚,他没有躲,只是撇过头,轻声叹道:“崇德,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是怎样?!”裴戎继续问道,“是不是你命令刘婉钰自毁容貌上了天竺人的船,又暗地里勾结百济人在乌湖海放火药伏击我大唐水师?”
“是我。”
“是不是你去信给神昉和尚,让他与百济人联手在无量阁下放置鱼雷火?”
“是我。”
“是不是你故意引我们去红鸾星君庙,挑唆玄真道人大开杀戒,引出辩机旧案,又引导乌日星去查,再派人在蒲鹿院杀了他,然后嫁祸与我?”
“是我。”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到这,裴戎的刀尖离滕王脖子只差不到半寸。
“全都是我做的,你杀了我吧。”滕王没有一句否认,坦然地望向裴戎,然后闭上了双眼,“任凭君处置。
”
“任我处置?”裴戎多么想一刀刺进他的咽喉,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就都了结了,可他下不去手,也没有办法向前再迈一步,裴戎痛苦万分,阖了眼,一刀砍向了饭桌。
酒、菜、盘子零落一地,那条鱼也掉在血泊里。
“可你到底为什么”
“为了我大唐。”滕王好像看到了那条死了的鱼在血水里扑腾,像是挣扎着的裴戎,也像自己。
“哈哈哈哈哈。”裴戎笑了,笑的几分癫狂,几分苍凉,“李元婴,事到如今,你还能说出来这种话。你到底知不知道,因为你死了多少人,有多少水师士兵受伤,又多少人死在了无量阁?若不是当时我以命相搏,那阁底的鱼雷火真的爆了,瀛洲桥下的百姓们全都无一幸免你罪恶滔天,该下阿鼻地狱怎么还能厚着脸皮说出全部都是为了大唐这种话”
他的身躯晃了晃,手也抖得厉害:“而我就是个傻子我竟然一直对你那么深信不疑,从未有一丝怀疑”
“崇德你不懂。”烛火照亮了滕王的半边脸,而另一面,却还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他的声音很无奈,也难得的一本正经:“我大唐看似盛世,其实已经危如累卵。圣人亲政虽然已有十年,世人称赞本朝颇有贞观遗风,殊不知圣人的路走的是有多艰难,当年前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相继被先皇废黜,长孙无忌力挺圣人上位,他只能别无他法,只能表现得谦卑恭顺,宽厚为仁,好不容易熬到了登基,熬到了亲政,又处处受到长孙无忌挟制,长孙无忌独断专权,一手遮天,逼走同为辅政大臣的英国公李绩,侍中、中书令圣人身边全都是他的人,以至于多年间圣人的政令根本无法传出朝堂,必须经过长孙无忌点头才能通过。带头反对长孙无忌的荆王李元景、江夏王李道宗、高阳公主、柴令武全都被他打压,以某犯罪处以死刑,圣人那么哭着求他,他居然无动于衷若父皇在天有灵,见到长孙无忌如此行事,定不是不能明目。”
“所以为了搞垮右相,你就做出了这一切?!”
“不是我。而是我们。”
“你们你们是谁?”
“是我。还有我的父皇高祖皇帝。”
滕王说这话的时候,还生怕他不信,特意点了好几遍头。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裴戎不仅不信,而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祖皇帝驾崩于贞观九年,也就是二十五年以前,中间还隔着太宗皇帝一朝,怎么会牵扯到高祖皇帝?
“李元婴!你能不能不要再骗我,编瞎话也得有人信才是,你不要拿我当傻子!”
“我没有。”滕王委屈巴巴的看着他,手指一边搅着玉带上的龙纹搭扣,一边说道,“父皇是早就死了,可是他的布局还在,当年父皇重用长孙无忌,并把他封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觉得他无论才智还是谋略,都是群臣之中的佼佼者,但是他也看出来,长孙无忌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于池中之物,虽然给了他高官厚禄,但终究是一条喂不熟的狼。所以他就下了一道密旨留给二哥,若是有一天长孙无忌做的事情超出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必定要将其铲除,以绝后患,可是二哥却相信自己的能力,认为不过一个臣子,自己完全能够驾驭得了他,不足为患。不过父皇还是很担忧,就传唤李道宗、李灵龟等比较有能力的皇室宗亲,把这件事嘱托给了他们,让他们即便是玉石俱焚,也不能让这些自认为功高盖主的臣子扰乱了朝纲。”
滕王口中的二哥,自然就是李世民,虽然两人相差近四十岁,但依旧是兄弟。李渊的晚年被李世民软禁于后宫,奉为太上皇,失去实权,但还是有些势力在的,李世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裴戎看着他的动作,继续与他确认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李道宗、李灵龟都得到了这道密旨?也就是说,李灵龟的嫡长子李福嗣也参与了这件事那李石柳呢?”
“他倒是没有。”滕王有些不屑道,“他一个只懂空谈大道理的书生,连刀都拿不稳,能担什么重任?”
“所以你们就计划了这些?杀了这些人么?”
“崇德,我们不过全都是一颗棋子,执棋之手怎么下,我们便怎样走,你如是,我,亦如是。”
“滕王殿下,你别再骗我了。怎么可能,单单凭二十几年前的一道密旨,就搞出来这么多事情,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且不说这期间朝中风云变幻莫测,即使是单凭这几个承袭密旨的后人,也弄不出来这么大的响动。而且你知不知道,你一撒谎,就喜欢搅你玉带上的搭扣,你的手今晚一直放在那里,都未挪动过地方。”裴戎苦笑三声,“事到如今,你还在拿我当傻子一样,欺我瞒我,我与你相交,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没有!崇德,我没有撒谎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这真的是我父皇的密旨。这件事原本和你裴家并无关系,若你不是大理寺少卿,你就不会被卷进来”
“骗子!李元婴!!”裴戎粗暴地打断他,“这难道就是你诬陷我的借口,这难道就是你将我拉到深渊,万劫不复的借口?!李元婴,你够了!!”
说着,裴戎狠狠甩了衣袍,拾起刀,转身向外走,身后的人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要走了。
“崇德崇德你不能走,你若现在踏出这个门,才是真的万劫不复。武后的人,右相的人,肯定都会在路上等着你,你要是被他们抓去,你会死的。”
“我死也与你毫不相干!”
裴戎根本没有理他,也没停下脚,滕王这下开始慌了:“崇德,我错了,千错万错的都是我的错,你不能走!”
眼看裴戎就要出了这个门,滕王已经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只能快步上前,从背后一把环住了裴戎的腰,企图不然他继续往前走。
“你走开!”
“崇德崇德你不能这样崇德我求你了,你留下来你必须留下来崇德!崇德!!”
“我叫你走开!!!”
滕王越搂越死,半个身子拖在了地上,裴戎拼命想甩开他,他却死死不放手,裴戎又去掰他手指,他又加了几分力气,钳到指尖发白,隔着衣裳嵌进裴戎的肉里。
“放手!!!”
滕王不放手,反倒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说道:“崇德你别走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离开大理寺那么今天你就会代替薛云韶来抓我”
听完这句话,裴戎顿住脚,微微偏过头看他,沉默半响,问道:“如果今日是我来抓你,你也会毫不留情的杀掉我么?”
裴戎问得认真,滕王心里也很清楚,这是理清两人关系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也是关乎生死抉择的最重要问题,只要他答一个‘不会’,裴戎就会安心,只要他说出这句话,裴戎就一定不会走。
他在最后一次考验他的选择。
可他一出口,偏偏答出来的是:
“我不知道”
裴戎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他的心中五味陈杂,能发出声音之后,竟然沙哑得可怕:
“我裴崇德,终究是错付了。”
裴戎再也不想在这里浪费一秒钟,他抬起腿,用力地推开滕王,头也不回的迈了出去。
滕王这才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回答,又想去搂他,可这一次,裴戎的力气竟大的可怕,他的手划过他的蹀躞,他的刀鞘,最后连袍角都没能再一次抓住。
“崇德!!崇德你别走!!!我刚才答错了,我会选你!一定选你!!崇德,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走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裴戎已经走了出去,滕王瘫坐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一样边哭边说,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后来外面已经没了裴戎的脚步声,他整个人直接崩溃了,扯着脖子嚎了起来。
“我是个笨蛋!!!我真是个大笨蛋!!!啊啊啊啊啊!!!!”
帐篷里呜嗷乱喊,离着二里地都能听见,裴戎堵上耳朵,感觉自己永远也不想再见这个负心汉,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山里的夜实在太黑了,比宣化坊的仓廪里面还要黑,如同盏墨,黑暗一下子就把自己完全包裹住,他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回大理寺么?
可回去又能干什么?自己被人诬陷了偷盗宝玺,薛元韶又不明不白的就这样死了,回到大理寺,无异于自投罗网,想象到昔日的下属送他上囚车的那一幕,他已经先受不了了。
回家么?
还是算了吧,那样一个只权衡利弊,毫无亲情可言的地方,回去了又能如何?大概一回去会被阿耶先关到祠堂里,然后裴家会主动联系长孙无忌的人,再由阿耶亲自把他押解回南衙,请求上面从轻发落裴家,像他们这种算不得世家大族的门户,弃车保帅是再普通不过的避险方法了。
要不,直接逃走?逃到西域去,于阗、龟兹、康居再不行再往西走,凭他的本事和经验,很容易能逃过那些个关卡,哪里也都能容身,全然不是问题。
可这样一走了之的话,这些罪名就坐实了,甚至那些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事情,也会一并扣在自己头上,朝廷一定会下海捕文书全国通缉他,而裴家也会因为出了一个这样的案犯,全家人都抬不起头,甚至牵连获罪
天穹之下,偌大个大唐盛世,竟无自己的容身之所想到这,裴戎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怆。
不过,让他最想不通的,还是这种人人皆是棋子的困境之下,自己到底该不该怨恨李元婴,还是说,自己的命数就天上星辰一样,必须行走在固定的轨迹上,该相遇的都会相遇,该毁灭的必会毁灭,无论怎样么都,他都逃不掉这劫难。
裴戎叹息一声,兜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