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餐
第二天,林昭早起洗脸的时候,看见雪芽正坐在船头等她。
雪芽或许觉得昨日那番话太过伤人,又拉不下面子道歉,只是把一团东西塞在了她的手里──
林昭打开看了,是董寄辞赌气扔掉的金珠子。
“他说不要就真不要了?真是骄矜的公子脾气,不知人间疾苦……”他嘟囔着,腿上还有没有洗干净的淤泥,料想是趁着清晨曙光蹚去河边捞回来的,“哪怕是卖了买些好东西吃吃也好啊。”
林昭想起董寄辞不止一次和她说,雪芽是个很好的人。
两个人都是那样的别扭,明明是彼此欣赏的朋友,却没有一个肯主动来解开心结。
船向岸边靠去了,董寄辞把少东家收拾出来的细软,一股脑塞在了林昭的怀里。
岸上烟火袅袅,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的荒凉,林昭惊喜道:“这么快便到了雍州吗?”
小狐狸从后面一手轻轻笼住她的两条小辫,手自然而然想要搂住她的肩膀,却被林昭躲了过去。
“只是停靠一天,找家当铺,荒城之中这些珠子玉石可换不了钱。”董寄辞也不尴尬,把手又收回袖口中,“养精蓄锐,吃点好东西,养养精神气,然后再回家。”
“林姑娘真是烦透了你。”雪芽冷笑了声。
董寄辞故意不理他,像是示威似的挽着林昭的手就要上岸去。
“青玉一块,碧玺扳指一枚,镂空银戒指一枚。”当铺老板的算盘打得响亮,瞥了一眼单独用麻布包裹的那一粒小小的金珠子:“这颗金珠子也要当了吗?”
董寄辞一愣,此时才发现了这颗本应该消失在江边沼泽里的金珠子,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欲言又止。
雪芽抢过来,也不顾旁边炸毛的小狐狸,朝铺子里说道:“要,给我们算算钱吧。”
“一共十六两。”当铺老板一边算一边啧啧称奇,见这三人气度不凡,心想着这又是哪个世家的妙人儿们出来游玩,随口聊到:“诸位是往哪边去?怎么当了这么些好东西?现在天下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何必东迁西移的。”
“我们要去雍州方向哩。”林昭接话道,她声音脆生生的,像一只婉转的小雀儿。
雪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警惕,董寄辞倒是一脸胸有成竹的得意。
他们一行人换上了蒋成苍送的衣服,倒是合身。董寄辞身穿一身玄色,手执竹扇,而林昭绾了一双素色双髻,鹅黄色的绸缎衬得她更加灵动活泼。旁人人看来只是一个气度不凡少爷带了天真无邪的小相好来逛街,还有一个黄衣沙弥伴随身旁。
只是寻常富贵人家而已,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雍州?”老板被吓了一跳,“你们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你们不知道雍州在闹鬼吗?”
本准备拿着银票走人的董寄辞被吊起了胃口,转头笑问道:“还请掌柜的指教,这个闹鬼是什么情况?”
那老板生得一副瘦猴似的精明模样,缩了缩脖子,压低了声音:“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要说那日定云侯投降之后啊……”
“既然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雪芽不耐烦地打断了。
他生得并不凶恶,可是似乎历经杀戮后,他不再需要掩饰身上那锐利的气质了。
因此那老板本欲啰嗦两句佛门之人为何煞气如此之重,也乖乖咽了回去。
“小姑娘,你们能绕开就不要往那边去吧。”老板也是出于好心,示意伙计关上门,悄悄说道:“雍州那边出了那样大的事情,早就是一座空城了,据说稻田被烧了个精光、鱼莲塘里水被放干了,死里逃生的百姓无论怎么去折腾那些地,就是种不出庄稼。”
“种不出庄稼也和闹鬼有联系吗?”董寄辞问道。
“有啊,肯定是那些孤魂野鬼怨念太深。”老板神秘兮兮地说,“要闹得活人也不安宁,要拉人下去作伴呢!”
“阿弥陀佛。”雪芽装模作样地合上双手,“一切无常。”
“嗐,前几日有个商队路过那,只过了一夜就匆匆跑了,说是听见半夜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坐在城墙上向城门里和城门外唱小调,隐隐间还能听见战马嘶鸣……”老板额头上渗出一丝冷汗,“我们都说这是侯爷家的那位夭折的小姐,要带战亡的将士和无辜被屠戮的百姓们一起过河……”
“要过什么河?”林昭听不懂,好奇问道。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奈河?那是死人要过的地方,渡了奈河,才能入轮回道,入不了轮回就只能做孤魂野鬼……“
林昭被他那装神弄鬼的模样吓了一跳。
“听说有心人想去城楼上替那董梧和陆可名收尸,可头颅早被齐人割去邀功了。没有全尸,董家这几口人怕都是入不了轮回道的,要永世困在那城楼上了……”老板叹了一口气,“可怜定云侯一代英雄人物竟然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未免有些难看了。”
林昭和雪芽都沉默了下来,他们都想走,怕这些消息会刺激到董寄辞。可是他们所担心着的那个人却聊得兴致勃勃:“生当人杰,死为鬼雄,董家满门忠烈,又怎么会害人呢?”
“你们不知道啊,那雍州城原本是前朝漕运大城,繁华无比人口众多,齐人就是要杀杀前朝最后的一点锐气才屠了城……经历了那惨无人道的十天,听逃难的人说,尸体被堆叠在小巷子里,一直堆到了屋顶;就连土都变成了红色的,向下挖三尺,冒出来的泉水还是血。路过那里的旅人,要吃这样的水源,怎么可能不生病受怕的。”
“我偏不信这些。”董寄辞淡淡的笑道,“只不过是编出来吓唬人的胡话罢了,竟然传得这样邪乎。”
他用扇子指着雪芽说道:“即使真的有什么脏东西,那我带着我的兄弟去那里超度超度,又怕什么妖魔鬼怪。”
董寄辞心想,自己的那个小妹妹如果还活着,如今算来也不过两三岁,才牙牙学语的年纪,怎么可能坐在城墙头上,向着城墙两边唱小调。
然而这些胡话,董寄辞却又听得很珍惜、很仔细,明明知道都是百姓编出来的江湖故事,但是这也是他唯一能打听到亲人们消息的方式了。
“爷,你们是年轻人,阳气重胆子壮不信这些也很正常。”老板摇摇头,好心地劝道:“只是,除了鬼之外,其实人才是最可怕的。”
掌柜的悄悄指着一旁抱着孩子,衣衫褴褛的一个妇人,瞪着那双微凸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这婆娘在我门口乞讨了大半年了……你别看她们这样可怜,比起那些困在雍州城里的,已经好太多了。”
“那雍州城里呀,种不出庄稼,也没有人来处理尸体,于是闹了一场瘟疫,那里能逃走的都逃走了。有些唱戏的、卖画的原本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遇到这些天灾人祸便是死路一条。人到了末路上,不被饿死才是最重要的……一些暴民集合在一起,据说和山匪也有些联系,但凡经过的商队好些的脱层皮,打劫了个七七八八;坏的就直接……”
老板向脖子比划出一个死的手势,林昭和董寄辞都变了脸色,他们知道雍州城内困难,没想到竟然已经困难到抢掠的地步。
只有雪芽笑出了声。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你不知道。我身边这位善人是要去雍州济灾的,若是被抢了,能多救几人,也是好事。”
雪芽说得一本正经,董寄辞也迅速反应过来,接话道:
“我爹说,现在朝廷用人,需要举贤才而任用,我想着这雍州城灾祸连连,不如去做些善事也好。”
老板听到此话心中一片了然,笑道:“早知是这样,我也不该挡了少爷们的路了。”
他语气一下子从善意的担忧,变得很是轻蔑。
因为天底下人都知道,这举贤制度荒唐无比,那些家里有些余钱的公子哥儿们,去受了天灾人祸的人们面前,施舍似的往下撒些钱粮,便能为自己买来一个好前程。
样子做了,钱也撒了,政府博得一片美名,有钱人买来了官位。可濒死的人们还是挣扎在温饱线上,毕竟用钱买来的官,又能是什么好官?
在当铺老板眼里,董寄辞一行人也不过也是沽名钓誉的纨绔子弟而已。
既然他们执意要去送死,老板摆摆手,不再去劝。
三人从当铺里走出来,阳光像花生油一样醇美,倾斜着从屋顶流下来,淹没了整条街道,人的影子就好像水底的游鱼,晃荡着向前游去。阳光,几乎要把人心焐热。
董寄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近乡情浓,他显得兴趣格外高涨,就连雪芽私自留下了金珠也没有追究。
他拖长了的影子后,少女悄悄地用脚尖踩着他影子的一段,手里还拿着刚刚出炉的锅贴。董寄辞一扭头就看见了,扑上去要搔她的痒痒,林昭尖叫了一声,跳入了人海里。
假和尚拍拍腰间的佩刀,苦笑着看着这两人在人群中追逐。
他想,这两个人果真还是小孩子心性。倘若没有那些争夺天下的人,坐在明堂之上操纵这天下利来利往的暗流,是不是这两个人也不必故意笑得爽朗大声,好像故意在压抑着内心的愁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