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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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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芽举起那碗被月亮照过的江水,月亮便稳稳地落在了碗底。

    “你在发什么疯?”董寄辞没好气的。

    “月亮。”雪芽大笑道,他的声音脆脆的,本应该是好听的少年嗓音,在林昭耳朵里却是悚然的:“月亮在我的碗里,你看,多干净。”

    他把那碗倒映着月亮的江水一饮而尽,就好像这江水也能醉人,能把他心底被污血浸透的一块冲洗得干净。

    “狐狸,你觉得我会再犯杀戒吗。”雪芽问他,但不是疑问。

    因为他也在问自己。

    董寄辞坐在船头,荡着腿,迎着风把长发梳了梳,随意的扎在脑后,头也不回:“你杀人的时候用的刀,有刀鞘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雪芽的问题,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无趣得叫人发笑。

    雪芽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粥,粥快要凉了,变得格外粘稠,香气也渐渐偃息。

    “你看,人的脾气就像是一把刀,暴怒和嫉妒都会产生杀意。”董寄辞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刀,刃在月光之下闪烁着寒光:“黑皮,你说我手里这把刀够快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这把刀足以杀死一头牛,杀人更不在话下。”

    “但是你不会。”雪芽盯着他的眼睛,低低的说,“刀握在我的手里才会。”

    “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董寄辞把刀唰地一声收回了刀鞘里,“杀意也是一样,我喜欢把刀藏在刀鞘里,不到必要的时候不会轻易拔刀。”

    “我那天之所以笃定你不会伤害林昭,便是知道你也是一把带着刀鞘的刀。你控制得了自己的怒气,是那老头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是他的命该绝于你手。”

    小狐狸晃荡着的双腿突然停了下来:“有拔刀的勇气,何尝又不是优点,这点我是敬佩你的。”

    雪芽对他这弯弯绕绕的安慰嗤之以鼻:“难不成董公子也要和我这种亡命之人一样,杀人、逃亡、浪迹天涯?”

    “我算什么公子。”董寄辞自嘲道,“我要是什么世家公子,就不至于在这艘船上跟一个杀人犯一起逃亡了。”

    “你不是公子?”

    “我不是。”

    “你命悬一线的时候有林家相助,被人构陷也有旧将通风报信。所有人人都敬你一分,只因为你是定云侯的儿子而优待你。”

    “你只要服服软,向洛融的本家去,你依旧是衣食无忧的小公子。每天只用念念书、写写字,唯一的烦恼就是先生的作业和以后的仕途。”

    “你看你和我们这些下人哪点像?”雪芽不知为何突然提高了声音,愤愤地骂道:“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群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虽然他这怨气来得毫无来由,可是董寄辞却好像并不生气,他知道这小子杀了人心里正堵得慌,无疑是想找个沙包撒撒气。

    雪芽在从前一直对他很好,董寄辞绝不会因为对方一两句抱怨说得偏激,而和他撕破了脸皮。

    “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有这些退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林昭听见两人嚷起来,她肯定是向着董寄辞的:“这有什么可吵的,难不成出身好也是他的错了?那天底下出身好的人是不是都该死?”

    雪芽直视着林昭,渔女即便是被盯得头皮发麻也努力张开双臂,像护崽似的把董寄辞挡在身后。

    “你还向着他?他是公子,你是渔女,这是出生就定下的残酷现实。你以为他现在暂时落魄了就能留在你身边了吗?你以为陪他走过万水千山,他就会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吗?”

    “不要相信任何男人。”雪芽咧嘴笑,眼中射出如豺狼一般阴冷的目光,扫视着林昭与董寄辞。

    他顺手又想倒那江水来喝,林昭把陶罐抢了过来,雪芽道:“这家伙迟早是要飞走的。他要是把你骗上了岸,一句门不当户不对便能堵住你的嘴,倘若再虚情假意说来纳你为妾,你还得感恩戴德他念及年少情深。”

    “小姑娘,你怕不怕啊?”

    怕,怎么不怕。

    林昭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董寄辞如今在本家,她是否还有资格与他这般打情骂俏?

    谈婚论嫁本就是要门当户对的,董家再落魄,也不会娶一个贱籍的渔女为正妻的,到那个时候,她是否又能咽下这口气,做这个家庭可有可无的妾室呢?

    或是她是否有勇气告诉董寄辞,倘若不愿意娶她为妻,她与他就此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再不念旧情了呢?她是否能做到洒脱离去?

    她太害怕了,甚至故意不去想这些事情,仿佛不去触及便不会发生这般自欺欺人。

    刚刚还以沉默宽容对方脾气的董寄辞突然开了口:“黑皮,你朝我发难,我忍你,是因为把你当兄弟来看。可是我家昭昭和你无冤无仇,凭什么听你这些牢骚话?”

    “我说了实话,你便急了。”雪芽淡淡道。

    董寄辞道:“实话便是随意揣测吗?”

    他脾气一向很好,正如他自诩的那样,他喜欢把刀藏在刀鞘之下,但不代表他没有血性。

    林昭是他碰不得说不得的软肋。

    “我这辈子绝不会去本家,我也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我父母早死了,你以为这些人待我好三分,那是敬畏吗?那是怜悯!”

    “他们太好奇一个全家被杀得干净的人,在满是敌人的故国里是怎样活下去的,这是多能忍,多窝囊废,才能不恨齐人,甚至还为之效命?”

    “你以为我不想杀吗?”

    “黑皮,我不像你,无牵无挂的,自然能活得恣意潇洒,我还有昭昭。我还有期望着能和她有朝一日平平淡淡地结婚、生子,不再为了这家国之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你可以骂我懦弱、忘了父母的惨死与忠勇;也可以骂我平庸,这辈子就打算着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可是,我活的认真,喜欢也是认真的。倘若我有一丝一毫喜新厌旧的心思,那日佛堂之下,我念完自己的誓言,就应该让菩萨降一道天雷将我打死。”

    雪芽脸上讽刺的笑容逐渐敛去,取而代之,是为自己刚刚冲动之语的愧疚。

    “我不是那个意思……”雪芽说。

    董寄辞从怀里掏出那只锦囊,里面装着他的那颗金珠子:“天底下没权没势但自食其力的人多了去了,我不是非要回去不可。我手能提肩能扛,哪怕是在码头做纤夫,即使不偷不抢,我也能活得很好!”

    他要把这脏钱买来的东西扔掉,无论它价值几多,无论他此时是不是一贫如洗……他都不在乎了,在他眼里,清白的双手和尊严,远比一颗小小的金珠价值更高,仿佛把那珠子扔掉了,便能和这腌臜的半年挥手告别。

    老头已经死了,这意味着他即将有更多的人生可以选择,而不是做一个贼,用偷来的脏钱来点缀心爱的姑娘。

    他用力将锦囊往岸边扔过去,林昭来不及拦他,只见那锦囊落入了芦苇丛里,一下子就不见了。

    “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林昭生怕他一时上头,把将军夫妇的遗物也丢了,用以明志,“你丢它做什么?”

    “你这又是何苦?”雪芽也后悔道,“你和我逞什么文人意气,金珠子难道不是钱吗?”

    林昭为他这败家举动着急上火,急急地要脱了外衣跳去河边寻找。

    “不要了。”董寄辞拉住了她:“之前攒着钱买的一颗小珠子,这钱来得脏,其实早该丢了。”

    “昭昭,我董寄辞只是一介布衣,倘若以后有什么荣华富贵也定是自己挣来的。”他说话总是很郑重,很真诚,让人无端信任:“如果你再长大些,不再仅仅因为喜欢,而想和我在一起。”

    “昭昭,当你知道了和我结婚并不是一件全然好的事情,那时候权衡利弊之后还能下定决心,愿意嫁给我。我想,那一定是我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能遇见你。”

    “但在此之前,我不能趁你尚还懵懂、只是年少慕艾的时候,因为一己私欲选择你,让你也匆匆选择我,我觉得那对你而言是不公平的。”董寄辞见林昭还挂念着那颗金珠子,安慰道:“金珠子迟早还会挣来的,等你长大,等我把金珠子都穿成一串,我就风风光光的把你抬进我家……”

    董寄辞顿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涩:“不过,如今我也没有家了。那时候要是你家阿大和哥哥不介意,赘去你家,想来会更热闹一些。”

    这番话情真意切,说得林昭眼眶都不由得有些发酸。

    “你瞎说什么话?”林昭强扯出一个笑容:“我家可没钱赘董少爷倒插门,你赘的时候可想清了。”

    “我早就想清楚了。”

    他拿出怀里的红绳,那是上次林昭卖花时送给他的,花儿谢了,此时又重新系回了少女的手腕上。

    “我现在身上最干净的就是天上这个月亮了。”他有些愧疚,“现在我先把月亮送给你,其余的几颗,你要等我慢慢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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