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餐
晚饭是两盘锅贴,三颗油端子,董寄辞要了一小块切得细细的猪头肉,雪芽买了酒。
谁也没说谁奢侈,毕竟此去雍州凶多吉少。即使奢侈,也是难得一回。
这里面多少有些壮胆的意味。
油端子是江南一带的产物,只要一勺发酵好的面浆,往小小的模具里一灌──只听见呲啦一声,面糊在高温中逐渐凝固,能够承载住一肚子甜咸可口的萝卜丝,和一颗饱满弹牙的虾肉。
高温的油,将油端子的外皮炸得酥脆无比,每咬一口下去,萝卜丝开胃生津的甜香,便从口腔中钻入你的胃,你的心,你的鼻腔里面,调动起你全部的味蕾。
如果说,油端子一人一颗,是开胃的小吃。
那锅贴与荤粥,便是这场盛筵的主角,白粥里加了一点红薯和青菜岁末,但还是被那两碟锅贴抢了风头。
金黄的锅贴被摆成像花儿绽放一样的图案,酥脆的底壳相互连接着,老板手从内而外,扭动着手腕巧妙发力,将水瓢里的水均匀的洒向锅里金黄色的、发出吱吱声音、逐渐焦脆的锅贴。
一只锋利的小铲,用掌心位置轻轻一抵一敲,两只锅贴便被完整地铲下了——这是很讲究功夫的,毕竟锅贴上部还是软嫩的饺子皮,而下部的焦脆的锅贴底又过于酥脆,就这样脆弱的外壳下,包裹着鲜美的汤汁与饱满的肉粒。
董寄辞喜欢用筷子挑破一个口子来喝汤,而林昭只在那锅贴的一角轻轻咬一口。吃汤包蒸饺锅贴一类,这些带着汤水的面点,最讲究的就是现做现吃。
但凡冷一些,荤汤里的油脂凝结,口感便蠢笨了。倘若没有敞开吹干,下方晶莹的饺子皮便会破了,让一只灵动又富有巧思的面点,变成了毫无亮点的面与肉了。
如果不害怕被那滚烫的汤汁烫伤口腔的话,轻轻吮吸还能喝到晶莹的锅贴皮下,兜着的那金黄的浓汤。那股横冲直撞的甜咸汤汁,顺着人的舌尖,轻轻的蛰着你的喉咙,一直要流进你的心里。
滚烫而热烈的。
雪芽没有他们文雅,一口咬下了半只锅贴,仰着头,肉在口中,任由汤水顺着牙齿,一丝一丝沁入喉咙。
沾一点陈醋,入口的一瞬间,香味伴随着醋的醇美与酸味,在舌尖爆炸,吃得人脸颊发酸,满口生津。
董寄辞替林昭夹了一只,用筷子头将锅贴挑开一只小口,拿起旁边的醋瓶,用小小的瓷嘴儿对着那眼,灌了几滴陈醋。
“你再吃吃看。”
林昭红着脸接过他手里的筷子,在小狐狸笑眯眯的眼神里小心翼翼的把锅贴递到嘴边。
雪芽对这俩人的腻歪,已经见怪不怪了。
陈醋与荤汤相互交融,给原本温吞汤汁中注入了灵魂,肉馅在新调的汤汁中,散发着更加令人垂涎的香气。
油端子的香醇浓郁、锅贴的甜香,这些都是荤肉带给人们的美好记忆,肌肉纤维被面点师傅们反复捶打,重新变得弹嫩有嚼劲。
等三人吃完锅贴,此时白粥已经凉了不少——
其实将之成为白粥已经不恰当了,白粥里加了一把切得碎碎的青菜,一捧红薯碎块。在火焰与时间的作用下,蔬菜里固执的纤维逐渐化开,变成更加翠绿的一片薄膜;而红薯难以煮烂,从脆生生的硬块,从亮黄色逐渐带上了橙红,软烂的薯块散发出甜得像栗子一样的香味,为粥也献上自己明亮美丽的色彩。
一勺白花花的荤油,上下翻动两下,将青菜的寡淡与涩,将红薯的粗蠢,一起翻入锅底藏起来。
只留下了能让人吞下舌头的美味与用心。
雪芽倒了一杯新酿,递给董寄辞,董寄辞不饮酒,他也没有再强求。
一面夹着盘子里切成薄片和细丝的猪头肉,一面抿了一口新酿的米酒。米酒是甜的,并不醉人,微微的辣口,伴着猪头肉里的脆骨和富有嚼劲的猪皮,别有一番风味。
他笑眯眯地劝林昭也喝一杯。林昭出于好奇,也顾不上董寄辞的劝阻,她也学着雪芽的模样抿了一口。
酒入口冰凉凉的,流到喉咙里又变成了一把火,林昭不明白这酒有什么好喝的。自顾自将红□□人的肉埋入粥中,过一会再夹出来。
冷吃富有嚼劲的猪头肉,在烫粥中被焐热了,白色的油脂变成透明,皮肉逐渐柔软,变成一块汁水丰满、滋味惊艳的卤肉。
要是将猪头肉往碗底的蒜汁和熏烧鹅汤里沾一沾,刚刚弹嫩爽口的猪皮,浸满了咸香的卤汁,一下子鲜得人头皮发麻。
刚刚吃锅贴剩下的那点醋,被倒出来,倘若刚刚因为吃了太多荤肉而感到口齿之间不够清爽,一片瘦肉更多的猪头肉饱沾醋汁,送上舌尖,轻轻松松解开腻味。
“我们去雍州那边,必不可能只呆两天,只是歇个脚就走。”雪芽喝了点酒,显得兴致很高:“我会编草鞋,林姑娘会捕鱼,你打算做个什么营生?”
这一点可把董寄辞问住了。
他苦笑着扒着自己的指头:“会帮人写门联算不算?”
“那里的人连饭都吃不饱,甚至连房子都没有了,你鬼扯什么。”雪芽清清喉咙,“我是说认真的,万一我们去了那里真的被抢了,你又不愿意再做回老本行,总得找个好营生才对。”
“寄辞读了那么多书,总该有方法的。”林昭倒是很有信心。
书?治天下的书,还是杀人的书?似乎哪一本都很难替他赚来一碗饭。
董寄辞有些苦恼地揉揉太阳穴,突然灵光一闪:“我会算卦!”
“坑蒙拐骗,你是样样都想沾啊……”雪芽翻了个白眼,懒得和他再争论下去,“不如我们把衣服换回去,穿得破旧一些,低调入城。然后靠水的地方,现在天气炎热,给过路的人卖些茶水也好。”
雪芽这样的态度似乎让董寄辞很不满,他强硬地留住了对方,用雪芽碗里的酒,沾着写下“正月初一”如此云云一行字。
“你是正月初一的生日对不对?”小狐狸抬眼望向他,眼里没有一点玩笑的意味,这样的严肃,让雪芽也不由得也敛住了笑。
“是。”雪芽伸出一只手腕,“先生要不要再看看手相?”
“真奇怪,你的出生八字和名字却是对不上的。”小狐狸的眼底有些凝重,\"你可有原名?我晓得了,你全都在骗我对不对?名字和生日都是假的……\"
“这样骗人的东西。”雪芽轻轻笑着,收回了手腕,“你还想混饭吃,简直痴心妄想。”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命里有一场大雪,阴气过重,按理说这样的情况是不该出现的……”小狐狸又仔仔细细看了他的手相,苦恼的说:“我给昭昭算了很多遍,都是对的,怎么你的命格就这么蹊跷。”
“雪芽的是怎样的?我的又是怎样的?”听见提到了自己,林昭显得兴致勃勃。
“此人大雪节后出生。伶俐却性急,近贵却多计较,易招障害。亲戚兄弟全无靠,交接好友胜其他。”董寄辞脸色凝重,有些吞吞吐吐的:“命里……”
“命里怎么了?”雪芽也来了兴致,见他这样吊人口味,恨不得打他一顿才好。
“我怕你听了生气……徒增烦恼,还是不说了……”小狐狸撇撇嘴,眼神有些闪躲,“还是别问了。”
“你这样真讨厌。”就连林昭也说。
“听到没?”雪芽一面抿着酒,伸出一只手给了董寄辞一下,“说不说?”
“……”董寄辞真的冤枉极了,他本是出于好心才把这秘密藏在心里的,想着给雪芽留个面子,以后找个机会再说。
因为他算出来雪芽的命里没有妻子,没有家庭,没有子孙之福,但是却不是孤独的,会有一个男人走进他的生活中,给他以幸福。
这对于董寄辞来讲还是过于劲爆了,他面露难色,见着林昭亮晶晶的眼睛,只能委婉地提了一嘴:“雪芽这家伙娶不到老婆哩。”
雪芽愣了一下,紧接着噗嗤一声笑出来:“就是这事情?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狐狸,我知道你读书读傻了,没想到竟然这么迂腐……”
林昭也笑,似乎并不觉得有多大问题:“这样的乱世,有妻儿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哩。无牵无挂的,来去也无忧。”
董寄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自己也觉得无奈,随手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日期。
四月廿四。
他看了好久,总觉得这个日子对于曾经的他非常重要,林昭提醒道:“这是哥哥的生日吗?往年四月廿四,小侯爷都送黄酒来我家,说要和我家同乐,所以记下了……”
董寄辞鬼使神差地算起了这个日期,结果却使他愣住了。
末运大旺,与人亲睦,贵人提拔,发达成功,父兄无靠。白手成家。
这是一条刻在命盘里的好命,甚至没有一点坎坷与颠簸,然而却因为凶年而被推翻了。
十一岁,二十一岁,三十岁未至而寿终。
十一岁哥哥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不再与他一起练剑,不能再受风。二十一岁雍州城破,六亲惨死……这些都一一印证,那么这个三十岁未至而寿终又是怎么回事?
是意味着哥哥如今还活着吗?至少还能活到三十岁?
他心里突然腾起某种悲凉的乐观,往更深算去——十成九败多进退,医术僧道终皆吉,诸事难招六亲冷。无妻无子,情根深种,贵人多恨……
哥哥也不喜欢女人?还喜欢过不止一个男人?
董寄辞的脸扭曲了一下,很想现在就去父母面前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