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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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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锅台对于林昭而言,似乎还是有点高。

    盈春楼的锅台很干净,白腻子刮的墙面上贴着一张喜气洋洋的灶神。灶口被烧得清清爽爽,柴火整齐,抹布也是分门归类地挂着的。

    林昭踮着脚从墙面的小橱里拿出一块火石,对着黑乎乎的灶口打火。

    小厮德宝见她许久都打不上,热心地从她手里接过来:“林姑娘,火石要这样打才能着…你看。”

    她没敢和父亲说董寄辞的事情,只说东边大名鼎鼎的盈春茶楼看中了她煮汤的好手艺,要请她去做厨娘。

    林家阿大是个质朴的渔家人,几乎没有多思考,笑眯眯地取了两条鱼来,要林昭送给茶楼老板作为谢礼。

    当然,这两条鱼,那日被蒋成苍擅自做主拦下了。蒋成苍的老爹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尝到了一口,其他都被三人分吃了。

    董寄辞这几日都在发烧,晕晕乎乎的,倒也方便她蹑手蹑脚地进去照顾。今日烧退了些,人也清醒了,此时见面显得有些尴尬。

    董寄辞不敢见她,她也不想贸然打破这种尴尬,因为她每进一步,她对他展现出来的善意,都会因为董寄辞心里别扭的愧疚把他从身边推得越来越远。

    林昭端着盛菜的盘子还在门口犹豫,蒋成苍知道他们之间别扭的那个结还没有打开,叹了口气。

    蒋成苍十分自然地拿了过来,一脚踹开房门,嚷嚷着要吃饭了——听见动静,正想解了头发躺下装死的小狐狸,解头发的动作一僵。

    “董公子,好兴致啊。”蒋成苍把菜往小茶几上一放,随手捡起几张纸,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小词。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

    这几字轻轻落下,读起来却无比沉重,有种少年人不该有的老成与落寞。

    “洗岸骨如霜,寄辞兄,这个‘骨如霜’妙啊!”蒋成苍啧啧称奇,他虽然不学无术,却也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意:“这首词上半阙大气磅礴,后面又过于凄凉了……”

    长久以来,他一直对董寄辞身世十分好奇,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写出这些文字呢。

    董寄辞把纸抢了回来。

    他的脸色还很白。今天早上终于烧退了,大夫来替他接骨,他硬生生忍着没有出声。

    睡,对他而言是短暂的死亡,一种对于现实的逃避。

    伤处是钻心的痛。梦里常常见到父亲板着脸拿着刀鞘,作势要抽死他这个不孝子。妈妈劝不过,一直在哭,妹妹尚未开蒙,见妈妈哭得伤心,也跟着哇哇大哭。

    “寄辞,这是你选的路吗?”兄长垂着眼睛,望着他。

    他跪在地上想抱住兄长的腿,想要告诉他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告诉他们自己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可是,终究是说不出口。

    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梦里的虚影,仿佛能从这虚无缥缈的梦里找到一点温暖一样。

    箭像雨一般落下来,他却毫发无伤。

    兄长被抱住的身形晃了晃,口鼻流出了骇人的血来,一下子倒在了他的肩头。

    梦中的天空是血红色的,他惊恐地往后退去,却被一块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回头去看——

    是他的小妹妹,穿着一条柳红色的小裙子,慢慢地抽搐着,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后,不动了。

    醒来枯坐了许久,久久不能从刚刚骇人的梦里缓过神来。

    窗外有渔歌声,断断续续的唱着,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引到了百里之外的雍州。

    等反应了过来,这首小词已经出现在了纸上。

    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

    某个在他脑海里盘旋了许久的模糊想法,像是被拨开了云雾,逐渐清晰了。

    蒋成苍知道他今天实在身体不适,没再嘴欠逗弄他,把盘子里的菜布上,又摆上两幅碗筷。

    林昭一下子领会了意思,有些人家男人上桌吃饭,不许女人同桌,渔家没有这些讲究,但是不代表陆上的人家不在乎。

    她点点头,正准备离开,被蒋成苍一把拉着坐下来了。

    “咱们吃。”蒋成苍还以为她要去厨房里给这小子盛饭,拿起筷子就要给她夹菜:“那日他不是说要赶你走,不吃你做的饭吗?”

    “不和你道歉之前,先饿着他。”

    小狐狸看见他俩心里就乱,本来还想装作毫无胃口,赶紧将两人赶出房寻个清净的。听见他俩就是故意吃给自己看,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愤懑地瞪着损友。

    尤其这小子还装腔作势地要给自己的小女朋友夹菜,看得他额头青筋直跳。要不是相信着蒋成苍的人品,他就算断一条腿也要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

    林昭的筷子还没摸到,被某人抽走了,死死地夹住了蒋成苍要夹给林昭的五花肉,某人皮笑肉不笑道:“昭昭不喜欢吃肥肉,还是给我吧。”

    “是吗?”蒋成苍装作没看见某人吃人似的眼神,转头装作很惊讶地样子:“昭姑娘,要不要试试看?这是我家的招牌菜,我家师父把里面的油都煸出来了,肥而不腻,又香又甜的。”

    说着又从盘里夹出来一块瘦肉偏多的,林昭知道他这是故意要气董寄辞,但又觉得顺从着这么来有点过分,捂着嘴笑,往后退,连连摆手。

    “我还是再去盛一碗来吧。”林昭笑着,一不小心,又和董寄辞的眼神相撞,两人又各自沉默下来。

    他一下子憔悴了许多,没了那些绸缎衣裳相衬,神情疲惫,似乎只是个颓废病弱的普通少年。浑身上下散发着某种生人勿进的淡漠感,即使在笑的时候眼底也是一片空,这种空荡荡的眼神让林昭很害怕。

    因为和他不辞而别的那一夜,如出一辙。

    其实林昭也是愧疚的,那夜董寄辞坐在船头,其实她就在帘子后面看着。他就在一阵江风中跃入水底的,父亲和奶奶还没睡,家里也并不知道她与董寄辞的暧昧关系,她不敢轻举妄动。

    倘若,倘若那天她没有顾及那么多,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腰,哀求他不要走,是不是董寄辞也不必落到这样的境地呢?

    “昭昭。”董寄辞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开口。

    他看向自己空空的腕间,下意识想要去转一转那早已不存在的镯子。

    “我现在,可能连和你一起去江上捕鱼的资格都没有了……”他苦笑着,紧紧捏着自己的手腕,用力到指尖都发白:“其实我骗了你许多事情……我没有钱,也不再是董家的少爷了,我早就弄丢了包袱,没能走到雍州就生了一场大病……”

    “我之所以还装作无事发生,是因为我本性虚荣,我在享受你对我的崇拜,对我无条件的顺从……所以,昭昭。”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直直地与林昭对视着,像是想要望进林昭的眼底里一样:“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要和一个贼恋爱……”

    “啪”的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林昭这一巴掌。

    她抿抿嘴,眼泪又要掉下来了,看着他脸上的红印,自己心里何尝不在发痛。

    “我打你,是因为你做贼。”林昭说。

    董寄辞安静地低下头,甚至希望她能对着他发泄出心里所有的不满,然后摔门离开他这登徒子。

    他绝不还手。

    “看着我,董寄辞。”

    他不敢和那双清亮的眼睛对视,生怕对方看透自己的心虚和软弱。

    “渔家穷,穷的连鞋都没有,但是我们不做偷和娼。”她眼睛红红的,明明自己都快气哭了:“我确实瞧不起做贼的人。”

    听到这句话,董寄辞笑了一下,似是庆幸,却比哭还难看。

    这似是讽刺的一笑,让林昭的心一下子沉了底。

    “是一定要偷吗?”她不死心的问道。

    “对不起。”

    “我家给你开工资,做我的书童,这还不够?”蒋成苍插嘴道。

    “董将军和夫人,知道了也会难过吧。”

    两人一人一句质问着,他都只是以沉默回答。

    “你有没有骨气啊,董寄辞?”蒋成苍也有些鄙夷他了,突然他意识到刚刚林昭的话里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等等,昭昭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将军?”

    林昭此时哪有心情给好奇的少东家解答,怒气冲冲地瞪着董寄辞,她没法相信自己这位捧在心尖上的情人,是一个自甘下贱、好吃懒做的流氓混子!

    “出去吧。”董寄辞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你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什么?”林昭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她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董寄辞此时身体虚弱竟然也只能仍由她揪着,她恨铁不成钢地骂:“将军他教你骑射,不是要你用在这些歪门邪道的!”

    “什么将军?”蒋成苍锲而不舍。

    林昭瞪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的小狐狸,提到临终前托孤的将军夫妇,她声音不由得软了些。

    “自然是死守雍州城的定云大将军董梧,董将军!”她朝南抱了抱拳,神情肃然,“谁不知董将军和陆夫人碧血丹心,以身殉国,都是顶天立地的真豪杰、真英雄,怎么生出你这样的……”

    她指着董寄辞,手指气得发抖,半饷也没憋出个词来。

    “你还!你还不知悔改……”说着又要哭起来。

    蒋成苍呆住了。

    他确实设想过,董寄辞这样骄矜别扭的性子,肯定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

    但他的想象力也仅仅局限于普通乡绅或是小吏而已,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位爷,居然是曾经扬名立万的定云侯之子!

    他咽了咽口水,此时什么偷啊盗啊情啊爱啊的事情已经抛之脑后了,他看向董寄辞的眼神逐渐变态。

    “董将军最擅长用长剑,你是他的儿子,怎么的学过两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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