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餐
等林昭反应过来的时候,董寄辞已经被众人反扭着双臂压住了。
他被人扯开了衣服,露出后背一道道青褐色的淤痕,他本就生得白净,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他别过头不敢再往林昭那边看一眼,也没有抵抗,任由人们一层一层剥下他的自尊。
毕竟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董寄辞早已做好了准备。
有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扯住董寄辞的头发,一路拽到了菩萨面前,指着那手持佛幢的神明痛骂道:“是谁家教的野种,也敢在菩萨面前行窃?”
旁边的群众们都指着他议论纷纷,或许,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么个面相和蔼的玉面公子是盗贼吧。
野种。
听见这个词,董寄辞想笑,可是他的心里却痛得难受,他想起自己惨死在城楼上的父母。
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融洛董家为国殉身的将军之子,会与这两个字扯上关系吧。
他觉得很荒诞,无论是父母的忠诚,还是自己的苟活。
仿佛就在一夜间,在这个改了姓的国度,没有了归属,成了野种。
他被迫抬起头去看那穿着青绿色盔甲的神明,看那菩萨泥塑的兵器与獠牙,仿佛都在告诉他,他如今的举动已经使死去的父母蒙羞,使他光荣的宗族羞耻。
林昭就站在菩萨面前,董寄辞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董寄辞恨不得她来到自己面前,狠狠地将口水吐在他的脸上,或许,他的心里会好受些。
他只是想活着,只是方式狼狈了些,就要下地狱了。
倘若能好好过活,谁又愿意做这些事情呢?
头发勒得董寄辞眼角发痛,一行泪从他的脸颊划过,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想,菩萨倘若真的有所感应,自己罪有应得,那为什么他父母被困在孤城之中,却没有奇迹来救。
“跪下!”所有人都这样说。
“跪在菩萨面前赎罪!”
佛香沉重的香味伴随着戛然而止的诵经声。
一双大手压住他的脖子,强迫他弯下膝盖。其实群众并非要逼他走入绝境,董寄辞年纪尚小,倘若他乖乖认罪,至多不过是打一顿而已,甚至连报官的举动都不会有。
可是刚刚还顺从的少年,像是突然被刺伤了一样,他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想要逃离这里,可是身后扭着他胳膊的中年人却纹丝未动。他像是被箭射伤落入陷阱的野兽,渐渐在挣扎中精疲力竭,最后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嚎!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哭。
甚至有围观的人乜斜着眼睛,笑他软弱,笑他连一个合格的贼都不如。
他究竟在哭什么呢?
一个十七岁的男子汉了,一个可以扛起家庭责任,甚至可以成婚的年纪了,竟然当众哭得难以自抑。他哭得是那样伤心,哭得想干呕,恨不能将这皮囊里的热血与赤心都吐出来,然后就此死掉!
他恨不得自戕,血溅大堂之上,让这些笑着看他狼狈的人都尝尝他发苦到灵魂里的血;让慈悲的菩萨也看看一个不得不走上绝路的人,这样的罪徒脖子里淌的是否是鲜红的人血,为何慈悲偏偏遗漏了他一人。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情绪的崩溃,或许在见到父母的尸体的时候,也许是在终于接受了自己在这世上孤身一身的现实的时候,也许是在林昭拥住他温柔拍着他的后背的时候……
却未曾想是在如今这样的境地,可是他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
压着董寄辞胳膊的中年人,似乎也被他这样近乎疯狂的哭嚎给吓着了。
他把董寄辞放了,可是出乎意料——少年却没有逃,他把双手插入乱糟糟的长发中,捂住自己的眼睛,像个和父母走散了的小孩子一样,缓缓蹲在了神明面前,从哭嚎变成了呜咽,沉默的眼泪从指间落在土地上,溅起烟尘。
赤脚的渔女迟疑地走到他的面前,像是第一次遇见他一样,陌生又疑惑地蹲下来,将他眼前的乱发拨到耳后,静静地等他解释。
只要他解释一句并非他所偷,哪怕是诡辩,也许也能给林昭一点安慰吧。
董寄辞不敢与她对视,毕竟除了愤怒和失望,他又配得到什么呢?
“她和他是一伙的!”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
“她是为了这个贼打掩护,才磨磨蹭蹭地去救那个孩子的!”
“一定是这样,渔家都是些下三滥的货色,还想装什么好人……”
董寄辞垂着头,只看见林昭捏着衣角的小手一紧。他的心也随着林昭捏紧到泛白的拳头一样,猛地一缩。
他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走向刚刚那个中年人,单膝跪在他的面前,诚恳的说:“我与她不认识,还请先生将我送去官府吧。”
也对,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哪有永远不失手的小贼,他早该明白这一点,然后离林昭远一点,再远一点。
而不是厚着脸皮,还心心念念地想见她,甚至还奢望过上平淡的生活。
牵连到林昭,是他最无法接受的。
这时,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压住了大殿中人们的窃窃私语。
“昭昭是我李家的干女儿,她是怎样的人品,但凡在她家买过鱼的主顾都晓得!”
“刚刚哪个有种,嫌慢怎么不自己跳下去救人?”李妈从人群里走出来,一把拽住林昭,像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将女孩护在身后,“菩萨在上,听听你们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叫好人也寒了心!”
说着,转头又给了董寄辞一记眼刀。
她似乎对人们的议论完全免疫,拉着林昭转头就走:“咱们回家,今天的香不进了。”
林昭只觉得恍惚,身上发冷。
估计是刚刚下水,观音池幽深,周围树木葱茏没有阳光照射的缘故吧。
不然为何她的心为什么这样沉重,沉重得好像拧一拧便能流出不尽的眼泪和血水来呢?
董寄辞对自己的欺骗,说不生气是假的。
可是她真的好奇,为什么本该逍遥自在的他会沦落到那样的田地,即使走到绝境,又为什么不肯向自己求助?这不是一个少女对于爱人的开脱,她也不是企图以此为他减轻罪恶。
只是出于本能的一种担心,仿佛上天放他们两人的灵魂往人间私奔,便已经将这种一伤俱痛的本能刻入了灵魂。
董寄辞在佛堂里那痛彻心扉的恸哭中,她几乎将嘴唇咬出了血,才压抑住了喉咙间的痛楚。那里的人太多了,这些人不知道、也不会在意他为什么失态恸哭,所以林昭能做到的,只有红着眼,摸摸他的头发。
李妈的手很粗,像是裂开的枯树皮,却也是温暖柔软的,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昭昭,虽然不知道你和刚刚那个男孩子是怎样的关系。”李妈擦擦她发皴的脸庞,她是个很热心的女人。她今日下意识将林昭护在身后,是真的发自内心把林昭当做是自己的女儿了:“但是,他做了错事,你不能包庇,更不能替他去挡罪,知道吗?”
林昭抿着嘴点头,听她提起董寄辞,眼底又有了湿意。
李妈还以为她陷入了那种发昏似的恋爱思维里,苦口婆心地说道:“他做这样的事情,便是要担今日的后果的。你说,他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来换饭吃呢……”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有苦衷。”林昭急得红了脸,可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是,他若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吃了顿好打……”
她咬着嘴唇,带着哭意,却也决绝的:“那也是活该……无论落魄到什么地步,怎么能干这样的勾当。”
在一处幽暗的小屋子里,摇摇欲坠的窗户被几根木条随意的钉住。
酸枝木的拐杖上上镂着一条盘龙,窗户里漏出几缕阳光照在那油光发亮的龙鳞上——
少年就站在屋子的中央,当那条木龙落在他的小腿上的时候,他的拳头便捏紧一分,指甲已经死死地嵌入了掌心。
他不跪,哪怕那木龙扬起的时候,龙鳞间还带着被生生挂下的血肉。
黑皮显然已经挨了一顿打,似乎并不严重,跪在老头的腿边,满嘴爷爷爸爸的求他手下留情。
“爹爹,不能再打了啊!再打就废了!”黑皮像号丧一样,一旁其他同伴脸上也有不忍。
董寄辞将赃物还了回去,那中年人似乎从他的眉眼里看出了什么,没再说什么,挥挥手,便放他走了。
“还偷吗?”中年人问,问完似乎自己也后悔了,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刘家,就说找刘家的管事……”中年人有些踟蹰,可是他也不过是一介布衣,连许诺找一份他能胜任的工作都难以说出口。
董寄辞没有说话,如果有得选择,如果现在大仇得报,他愿意立刻去死。
所以他还是回到了屋子里,即使知道等待他的是难以想象的虐打。
“咳嗬——知道错了吗?”老头好似一只被捏住了嗓子的公鸡,朝他脸上吐出一口痰来:“如果那天不是老子救你,妈了个六逼,你早该死在大街上了,还有你在老子面前犯倔的份?”
说话间,又是几棍落下,老头出棍极其刁钻,只盯着他小腿的腿筋打,董寄辞的身形晃了晃,但他还是站住了。
“你天天能偷几个钱,老子能不知道?”老头吸了一口烟,想把烟灰磕掉,黑皮连滚带爬地跑到他面前,从怀里拿出一只缺了一角的钵。
“你……倒是知道些眼色,就不追究了。”他用那根已经鲜血淋漓的拐杖指了指黑皮,黑皮吓得抖如筛糠,连忙哀求说自己不会了。
“至于你,我还是太惯着你了!”
老头想把烟斗扔在他脸上,被董寄辞下意识躲开了,但是这一举动似乎极大地激怒了这位□□者。
他双手都握住了拐杖,黑皮和旁边几个孩子还没来得及求情,只听见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董寄辞面如金纸,额头止不住的冒着冷汗,可是他还是努力想用双臂撑着自己,再站起来。
但是,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