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餐
董寄辞捏了捏口袋里的小锦囊,眼见着小姑娘手脚麻利地翻越了栏杆,欲言又止,却没有阻拦林昭。
他不是不担心,只是他觉得要对自己这个小女朋友有信心才好,实在出现了意外,他也做好了脱衣下水的准备。
爱一个人不是把她包在绫罗绸缎里,养成个漂亮的提线木偶;而对于一个女孩而言,爱人对她才能的信任和肯定,比所有甜言蜜语更能打动人心。
所以昭昭能发光的每一个机会,董寄辞比起权衡危险利弊,更倾向于全力以赴支持她放手去做。
替林昭挡风的衣服已经提前脱下了,他就伏在栏杆上往下看,看见自己的小姑娘勇敢的跳下水去救人——脱了外套,她只穿了一身旧的发黄的小衫,不堪一握的小腰,更显得瘦弱。
阳光和水色晃荡着投在她的眸子和面庞上。照得她那张漂亮和气的小脸,显得那样皎洁通透,白如玉盘,就连一旁拈花渡化世人的菩萨都逊色了。
林昭两脚用力蹬向墙面,一个弓背,便如鱼儿入水似的,拨开水潜到了池底了,许久都没有浮上来。
周围的人都议论纷纷,都说这小姑娘怕也不行了,快想想办法。
可董寄辞相信林昭的能力,笑着看着那深绿色的池底下一团柔白的影子慢慢靠近孩子。
“现在可是好时机。”刚刚在金刚殿里遇到的黑皮沙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其实董寄辞知道,这家伙哪里是什么沙弥,只是看这观音生辰人多眼杂,方便偷东西而做了伪装的小贼罢了。董寄辞心高气傲,不爱与那些小贼多有交集,但黑皮还是很热情。
黑皮说:“也省得晚上再做了,现在人挤人,这些人都看着池子里,也方便我们动手。”
可今日他要与林昭拜庙,绝不会冒着被抓的风险去偷东西的。
董寄辞瞥了他一眼,他该说的早已和黑皮说了。黑皮知道他倔,把刚刚偷来的珠串塞在了他手里。
那夜董寄辞走到了末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结果被老头捡去。老头说,给他磕三个响头,认作了干爹,替他做些“小买卖”,就给董寄辞指一条生路。
董寄辞后来才知道,所谓“小买卖”便是些白活,白天在人群里偷些钱财珠宝,晚上便去江边上的船家偷粮偷货。
“干爹说,今天你再‘借’不到那个数,就要打断你的腿。”
“借”是盗贼们的黑话,虽然这有借无还。
董寄辞沉默了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只有今天不能。”
“为什么不能?”黑皮急急地拉住他,小声骂道:“你知道老不死那棍子的厉害……”
每天晚上的破茅屋里,被老头“捡来”的孩子们站成一排,用手捧着今天的战利品。
而老头就拿着那酸枝木削成的手杖,点着他们的后背,一个一个的检查,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倘若偷的少些的,被打断了腿的也不是稀罕事。
黑皮又说:“不如这样,你把偷来的东西放在我这里,晚上我给你捎回去?老头今日要的东西,我一个人可借不来那么多……”
或许是年纪相仿,黑皮待他也很义气,每次董寄辞偷不够数量的时候,黑皮总会伸出援手。
因为董寄辞这一身卓然天成的公子气,老头对他寄予了无限的“厚望”,甚至不惜花重金为他做了好几身公子哥的装扮。
毕竟比起其他装扮成乞丐、沙弥、小厮的孩子们,他更适合去和那些贵妇人攀谈,再自然地摘下对方的花钿,悄悄放进自己的口袋而不被人怀疑。
而观音生日,是老头对他下的最后通牒。
今日晚上,会有无数年轻男女穿戴着最耀眼夺目的珠宝与绸缎,来到这池边幽会。趁着夜色漆黑,人头攒动,老头打了个如意算盘,料想这小子能悄无声息地“借走”少女们头上的朱钗。
内心已经将自己的龌龊痛骂了无数次,董寄辞也逐渐认清了自己余生,可能都要靠着这样营生来过活。他不是没有偷过,上次林昭撞见他替旁人摘花,便是他行窃时的写照。
甚至可以说,曾经被教导出来的好身法,使他在偷窃时如鱼得水。
但他实在无法当着林昭的面去做那样的事情。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残忍,明明已经落魄成了这个样子。还在欺骗林昭,伪装出一派阔气的假象。他是虚荣的,在身份地位滑落谷底的时候,他太需要一个人来满足他脆弱的自尊心。
哪怕这个假象一触即灭。
董寄辞不敢想象,如果林昭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会是怎样的失望与愤怒。
董寄辞也知道,倘若今日不偷,老头绝对不会轻易饶了他。他望着池底,含含糊糊地回应道:“她还在水里,我不放心……”
见董寄辞迟迟不肯离开池边,黑皮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把怀里的包裹一股脑塞进了他的怀里,容不得他拒绝。董寄辞知道,里面无非都是些铃铛朱钗,黑皮把赃物藏在他身上,未必全是好心。
“等她平安上岸,你若是想清楚了,就来三太子殿前来找我。”黑皮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既然不偷,就帮我拿着东西!”
说着便又挤入了人群,董寄辞只能默默攥紧了包裹,眼神始终紧紧地盯着池面。
水下的林昭一心只想救人,她慢慢潜游到孩子的身下,拼尽全力抱住他。刚刚似乎已经脱力的小孩子,因为她动作一惊,仿佛求生的本能又被重新激活了一样,开始拳打脚踢地挣扎。
溺水的人,总是力气大的惊人。那孩子别看小小的,一脚踢在了林昭的肚子上,痛得林昭猛然一哆嗦,下意识按向被踢到的部位,不得不松开了手。
“别动,我救你上岸!”
林昭心急如焚,可是身处水底,又发不出声音,只能两手钳住那孩子的两臂,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孩子似乎领会了林昭的意思,逐渐放松下来,林昭一手揽住腰,一手向前拨水。
她努力摆动双腿,想向上游,逐渐能听清水面以上的人们,突然躁动起来。
“有贼!”
水下只能听见人群嘈杂一片,隐约只有这两字。
就快要……就要游上去了……
见着希望的曙光,林昭渐渐憋不住气了,吐出一串泡泡,抓着孩子的手也渐渐松了——
突然!
那孩子手脚并用地缠住了她的脖子和肚子,他真的好重,好像一块沉甸甸的锚,要坠着昭昭往水里去,好像一辈子也浮不上去了。
爸爸说,不要救人,会被水鬼缠上的。
林昭心里委屈极了,她想,她为什么要发这个善心,现在可好,要把自己的小命搭上了。
“昭昭……”
董寄辞一定也在岸上等着自己的吧……她期待了这么久,努力了那么久才买了鞋子,想要和他晚上一起看庙会的……
“昭昭!”她突然听见董寄辞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大,大得即便是在嘈杂的人群中也能一下子听清。
他也要下来救他们了吗?
她不知从哪里涌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不断涌向已经疲惫的四肢。本能和董寄辞的呼唤,像在这黑暗的池底中投下的一束强光,她拼命游动着双腿,拼尽全力地靠近声音的方向!
当她从水里探出头的时候,人群中终于爆发出欢呼!!!
“太好了!”
和尚往池里放了梯子,林昭两手提着那孩子的肩膀,让他弓着身子吐了几口水。林昭浑身上下都在抖,刚刚死亡的恐惧使她的心里压抑得难受。
林昭的脖子和肩膀都被勒出了红印,被踢的部位也在隐隐作痛,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薄衫之下隐约能看见一抹□□,她只能难堪地用双臂抱住前胸。
一件袍子轻轻落在了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檀味与清甜的香气。林昭几乎不用思考便知道这是董寄辞的衣裳,整个人都倒进了他的怀里,掐着他的衣服,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差点要哭出声。
“刚刚跳水的时候不怕,现在知道怕了?”董寄辞轻轻替她把额头上的浮萍碎屑擦掉,故意调侃她:“小女侠,大家都看着呢,咱们进房里哭吧。”
“我不怕!”林昭嘴硬,又用力裹了裹他的衣服,“不过是一个小孩,哪怕是十个、一百个,我也能救上来……”
听了她的话,一旁的路人都笑起来:“不亏是渔家女,水性就是好。”
董寄辞也笑说:“好好好,是我有眼不识昭女侠,晚上请你去蒋成苍家吃顿大餐,犒劳犒劳!”
董寄辞与这些路人又怎么能理解自己当时在水下的绝望和孤单呢。
如果还有下次,她或许就不会再救了。
就在要沉入水底的一刹那,她真的好害怕。水底是黑暗的,冰冷的,呼救不能。她难以想象,倘若自己真的发生了意外会怎样,父亲和兄姊,董寄辞他们会有多遗憾……
林昭紧紧地贴着他,让他的胸膛和自己紧紧地贴在一起,两个强有力的引擎,一左一右,在两个人的身体里踏实地跳动着。
然而这种踏实,只让刚刚差点失去一切的林昭更加后怕。
人们簇拥着他们向禅房走去,那个孩子也慢慢回转了些,被大人颠着吐出了不少水来,脸上也慢慢浮现出血色。
“如果刚刚我没坚持住……”她呜咽了一声,却被周围的人声遮盖住了。
抱着她的少年一僵,把水打湿的头发拨在了她的耳边,手还有些抖。
“我会去救你的。”董寄辞打断了她的话,他的语气是那样的笃定,仿佛林昭去了奈何桥头,他也有通天的本事能把林昭再拽回来似的:“不要想那些事情。”
“谁要你救……”林昭红着眼,用拳头砸着他:“你还没我的水性好,你下了水,咱俩就要一起死在池子里了!”
董寄辞瞪大了眼睛,笑道:“神明感知,知道林昭姑娘一生勇烈,我又是痴心一片,那我们俩死的地方一定会开出并蒂莲。”
“晦气。”林昭骂道,却也笑了。
就在众人簇拥着他们,即将踏入禅房的一刻,林昭裹在身上的袍子里面,突然滚落下一个拳头大的银质雕花彩宝铃铛。
铛!
所有人都被这清脆的声响吸引了视线,铃铛恰巧滚落在少年的脚边。
董寄辞的笑容被擦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