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餐
是谁?
林昭捂着脸躲在董寄辞的身后,刚刚两人发的毒誓幼稚得自己听了也好笑,竟然被旁人听去了,此时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六月十九观音娘娘要过生日,人们都为了晚上的狂欢而悄悄做着准备。白天的庙里除了前后做着洒扫的和尚,哪里还会有旁人?
只见昏暗的佛堂门后,转出个黑面圆脸的小沙弥,身穿一身姜黄破旧僧衣,手上捻着一串佛珠念念有词。
这黑面沙弥笑呵呵地向两人点点头,董寄辞见到是他,却突然变了脸色,拉着林昭便要出去。
“施主!这里可不兴出去啊!”那沙弥拦在他们面前,伸手作势要去牵林昭的手腕,董寄辞一扇子给他打了下去。
林昭没有注意到董寄辞和这古怪沙弥眉来眼去的火药味,只是疑惑为什么不能从这门口出去:“为什么?是有什么忌讳吗……”
“女施主,你这就不明白了。”小沙弥眼见这水灵灵的姑娘愿意搭理自己,无视了某只小狐狸炸毛似的威胁眼神,指着一左一右两个偏门说道:“这是生门,这个是死门……中间的是给皇帝和我们修行的人走的,姑娘生得一头乌黑油亮的好头发肯定不是姑子,自然不能走。”
他又指着左边的门说道:“姑娘刚刚与菩萨求的好姻缘,应当从这生门过一过,取着生生不息的意思,此生都受菩萨保佑福泽延绵。”
董寄辞冷笑了声,那沙弥不理他,笑眯眯地向林昭献着殷勤。
“至于这位公子……”他话锋一转,直指董寄辞,两个小少年眼神如刀便撞在了一起:“这位公子身上杀业太重,不是有福之人,生门也毫无益处,不如走这死伤之门,让金刚的怒气给他的佩刀上一点肃杀的锐气吧。”
沙弥给他指的是右边的死门。
生门利财保佑姻缘,死门易见血光,倒是适合博戏、索债或是偷盗这些事务,这沙弥话里有话,林昭听不出,明显是故意说给董寄辞听的。
董寄辞的脸色白了,他盯着那沙弥,对方只是微笑着无声地传递消息:
晚上,干爹,观音池,容不得你不去。
林昭正飘飘然在半空中的一颗心被他这些话一下子打入了谷底,但是她似乎毫不犹豫地便握住了董寄辞的手:“那便走死门吧。”
她说话时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意气,她决意要跟着董寄辞到海角天涯去,既然这死门董寄辞非走不可,她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瞎说这些,你也信?”董寄辞冷声道,“今儿我偏要走走这正门!”
“可是……可是这里是皇帝才能……”
“现在天下未定,谁做那皇帝也未可知……”董寄辞嗤笑道,“我今日正大光明从这里走出去,我便是皇帝了吗?”
齐人攻破旧国,现在天下还处于一片混沌中,诸多官府也还未即使建立,几位皇子在都城互相撕咬着,争夺着来之不易的王位,就连皇位花落谁家都难说。
天下处于某种微妙的平静中,仿佛在等一位英雄快刀斩断这些乱麻,或是等待一位枭雄横空出世,让这天下更乱些。
林昭和那沙弥都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
沙弥只能苦笑,林昭拽着他的袖子,担忧地骂道:“不要命了?这些话说了是要砍头的。”
董寄辞刚想说自己不怕,却看见林昭忧心忡忡的眸子此时又要哭了,他的心不由得软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在讲假话,摸摸林昭的头发,安慰道:“逗你玩的,我怎么可能会那么想呢?我还想去昭昭家,替你打一辈子的渔呢,一辈子平平淡淡的多好……”
林昭也明白他的性子,闷不作声地抱着他的胳膊,陪他一起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似乎用行动做出了选择。
她有时无法理解自己这个小情郎究竟在想什么,她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羞耻,可是她始终是爱董寄辞的,也爱喜欢着对方的自己。
既然陪在他身边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欢欣,她便会跟着他。虽不能理解,但求共同面对,分享这人世的欢喜与悲哀。
从天王殿走出来,视野里一下子涌进来无数苍翠的绿意,虬枝交错的松柏似乎蜗居在这小小的庙里有些太委屈了,四周都被寺庙姜黄色的高墙死死围住了,可它还在拼命地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生命力。
董寄辞的兴致仿佛都被刚刚那个奇怪的沙弥给搅和没了,比起来时活络与兴奋,他显得有些沉默。
林昭用小指偷偷探过去,勾住了他的手。
她指头细细的,轻轻挠着他的掌心,如此挑逗,董寄辞怎么忍得住心痒,一把捉住揣在怀里。
董寄辞的头垂得更低了,耳垂粉红粉红的。好在头上的斗笠白纱替他打掩护,不然林昭一定要去取笑他刚刚在菩萨面前放肆,牵一牵手指反倒害羞起来了。
多奇怪,牵着自己喜欢的人,惶恐竟然比甜蜜更多。
林昭一直以为自己在仰望着董寄辞,高不可攀的是他。殊不知她仰望的星星,也在仰望着她啊。
“七尺……开正……一……”
林昭好奇地读着门前的门楹,想用手指向那联,却被对方紧紧地攥着。
“七尺棒头开正眼,一声喝下歇狂心。”
董寄辞心领神会,随着她的声音轻轻附和,他们有着某种神奇的默契,两个人的声音逐渐重合,就好像林昭自己把这两句佛偈读下来了一样。
“意思是……”
“我懂得!”林昭声音尖尖脆脆的,像是一只中气十足的小雀儿在叫唤:“就是说,你要是再在这寺里说这些浑话,就要挨打了!”
董寄辞听了这解释,觉得竟然也有几分妙意,哈哈笑道:“我们昭昭果然聪明。”
林昭故意叉着腰,昂着头挨夸,像是小雀儿鼓起胸口的羽毛炫耀似的,小张扬的模样实在可爱,董寄辞用力捏住她的鼻头。
她刚想高声喊住这坏蛋,又恐惊扰了这森严庙宇里的诸佛,下意识咬住了嘴唇笑起来。
他们就这样相互追逐着,从长廊跑向寺的更深处——此时正是寺庙里煮素斋的时候,香喷喷的米饭味,伴随着沉稳的檀香,从极幽深极幽深的庙宇深处款款而来。
像个神秘的姑娘,在悄悄地招手,勾着你向前。
和尚都是极面善的,个个长得高壮红润。江南的僧人似乎没有苦行这一说法,也未见过和尚上门求善缘的。他们就隐在这闹世之间,守着寺庙前后的农田,自给自足,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董寄辞似乎对这些场面总是能胸有成竹,他是个极善于社交与游说的天才,和气满面地和几个和尚说了几句。
很快一个小师傅替他俩盛了饭,董寄辞合十感谢,笑眯眯的。
“骗吃骗喝,你看来很有一套方法。”林昭调侃道。
“这叫结缘……怎么能叫骗呢。”董寄辞振振有词,“倘若有天我发达了,这一碗饭的缘分就是几千两的黄金也不换的!”
林昭听他又在做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能依靠咀嚼来压抑自己的笑意。
豆芽如银,香干如金,一个脆爽,一个滑嫩,咸甜相宜,红红的辣椒丝带来灵魂的一激,让食客食欲大开。看来做斋饭的人也下了不少心思,林昭暗暗惊叹。
“这是如意香干。”董寄辞补充道,“蒋成苍家做的更好,下次带你去。”
林昭咬着筷子,笑着问道:“不是不认得他吗?”
董寄辞尴尬地拧拧鼻子,又拿着筷子给她搛菜,快把那巴掌大的青瓷小碗给堆出小山了。
林昭就爱看他这窘迫的小模样,紧追不舍道:“蒋成苍是谁?”
小狐狸假装没有听见,专心致志地嚼着碗里的腐竹。
林昭在桌子下,一把捏住他的大腿,董寄辞的脸轰地一下红到了头顶,捂住鼻子不说话。
过了许久,他仍旧保持刚刚那个动作,一只手急忙忙地往怀里掏着。
林昭故意想与他作对,便顺着他手的方向,冰冰凉的小手故意往他胸口一贴。
“昭昭,别闹。”董寄辞带着鼻音,显得是那样的害羞,害羞得恨不得让人啃一口才好。
“我帮你拿东西呢……”少女调皮地扯住他怀里的帕子,藏在身后。
“快给我。”董寄辞哭笑不得。
正说着,他手指间的血已经滴了下来,董寄辞向两旁的人道了一声抱歉便要离席,林昭也被吓着了,连忙把帕子还给他。
“有些上火了……”
少年在池边慢慢洗着沾了血的帕子,越解释越尴尬,结结巴巴地,恨不得立即跳进面前的池子里去,做一条大锦鲤,游出林昭的视线。
林昭不明白他脑子里想得这么复杂,只是一脸担心地捋着他的后背,又捧了些冰凉的井水来替他洗脸。她的手指带着一点薄薄的趼,蹭的董寄辞的鼻翼痒痒的,像闻了一朵过于芬芳花儿一样,头晕目眩的。
她这小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小子的脸怎么越洗越红,鼻血又有复流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