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餐
林昭像重获新生一样从船与码头交接的木板越过,踏过每一个石阶,飞奔向桥头,阳光照在她梳得油光水滑的双髻上,点缀着两支路边采下的茉莉。
阳光正好,那双绣鞋轻飘飘的,她感觉自己快活得快要飞起来了。
董寄辞正倚在桥头,手里好像拿着一把扇子,正和另一个陌生少年聊在兴头上,似乎没有意识到昭昭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董寄辞还是穿着那身牙白的褂子,衬得少年身姿越发淡素挺拔了,随意扎起的高马尾倒有些少年游侠的英气。
一旁的陌生少年则是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裳,耳边别着一簇紫红的紫薇花,剑眉星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薄唇高鼻梁,倒没有一点妩媚气。
林昭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等待他们聊天结束,偶尔还能听见几句“洛神”“菩萨保佑”“江北”……她困惑地摇摇头,心想着或许他们这些读书人的世界里总是这样充满乐趣的吧。
蒋成苍这个电灯泡当得实在尴尬,清清嗓子,挤眉弄眼,示意董寄辞回头。
“嗓子不舒服了?还是眼睛不舒服?”
“这不是……这不是,你家洛神姑娘来了……”蒋成苍说得含含糊糊,眼光乱飘。
今日第一次正面见着林昭,发现这姑娘的眼睛着实漂亮得很,好似那初生的小鹿,水汪汪的,真诚得仿佛要一下子望进人的心里面。
林昭不是一眼令人惊艳的绝世美人,甚至有些平庸了,但她五官和谐,一颦一笑都是那样地生动活泼,比起那些画像上的呆美人灵动多了。
往常他替董寄辞去买鱼照顾生意,只敢低着头匆匆提着鱼就跑了,还没有仔细看过。今日一见,不由得看呆。
“真便宜你小子了。”他恨声到,笑着推了董寄辞一把:“好好逛你们的庙去吧,要是饿了就来我家茶馆,我请你们吃饭。”
“昭……昭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董寄辞觉得当着兄弟的面,喊林昭的小名未免有些肉麻。
转头想把蒋成苍介绍给林昭,却发现这小子十分识相地开溜了。
“刚刚见你们聊到开心处,我便等了一等。”林昭眨眨眼,指着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旁边酒庄偷听的蒋成苍:“我记得这位公子,他常来我家买鱼,你也与他相识吗?”
蒋成苍咳嗽了一声。
“他是谁?”
董寄辞扬扬眉毛,睁着眼睛说瞎话:“和他不熟。”
“胡说,你刚刚还和他……唔……”林昭刚想反驳,嘴唇却贴在了一个冰冰凉的东西上。
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甜丝丝的。
“糖葫芦,刚刚路上顺手买的。”
董寄辞有些恼火,拉着林昭便往人群深处走。
林昭和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全是围绕着蒋成苍这小子的,他心里莫名有些酸溜溜的。
林昭咬着红彤彤的山楂,翻着眼睛笑着看向他。
因为她觉得董寄辞吃醋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原来你手上拿的不是扇子,是糖葫芦。”少女偏着头,把那颗亮晶晶的红珠子从竹篾上咬下来,含在嘴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吃吗?”
山楂红得好似一颗颗火琉璃珠子,上面一点点雀斑似的小点儿,被琥珀色的糖壳紧紧包裹住。每咬一口,齿间咬碎了那脆脆的糖壳,山楂的酸与糖壳的甜,便偷偷溜进嘴里了。
山楂酸得人两边脸颊发酸,口水直流,可是糖又及时赶来,中和了那股在口腔中横冲直撞的酸味。酸酸甜甜的,叫人回味无穷。
董寄辞毫不客气地低头叼走了她竹篾上两颗连在一起的山楂,又得意洋洋地从身后拿出另一串。
“董寄辞……你!”林昭被他这无赖模样气得直跳脚,“你明明有,你还吃我的……吃我两颗!你赔我!”
董寄辞任由她轻飘飘的拳头砸在身上,笑得很是得意。
“我也要吃你的。”林昭抓住他的胳膊,没想到这小子把糖葫芦举起来了,董寄辞远比她高了两个头,她即使是跳起来也很难够到他的手。
“董寄辞,你太过分了!”
董寄辞故意没躲,等着林昭撞到他身上,他一下子抱住林昭的腰。
“大庭广众,你还敢耍流氓……”林昭啐了一口,脸早已红了:“我要叫官府来把你抓走才好!”
“抱一抱,也算是耍流氓了?”董寄辞故作惊讶,把两手都放开以示无辜,林昭趁他放松,跳起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糖葫芦。
少女狡黠地冲他吐了吐舌头,一手一只糖葫芦,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去了,两边小髻垂下的辫子随着她跳跃的幅度,调皮地晃动着。
就和猫儿容易被花鸟鱼虫吸引住注意一样,董寄辞有种想抓住那小辫子的冲动。
走远了,女孩又转过身偷偷瞧他有没有跟上来,晃晃手里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故意逗他来抢。她就站在背光处,软融融的阳光像花生油一样的醇亮,照出她发间的碎发、脸颊边的绒毛,像一层轻柔的佛光。
在董寄辞眼里,似乎发光的不是那天上挂着的太阳,而是面前笑吟吟的小渔女。
“你不要啦?”林昭咬着嘴唇,偷偷瞄他:“很好吃的。”
说着,还装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像只小馋猫。
“不要了。”他故意装得可怜巴巴,扯着林昭的袖子,乖巧地:“昭昭爱吃,我还能和你抢不成?”
林昭知道他这是在演戏,抽了袖子,只拿眼睛瞪他。
两人对视,小狐狸眨巴着眼睛,又学她的表情瘪瘪嘴。白纱之下,显得是那样的乖、那样的可怜,仿佛林昭抢了他的冰糖葫芦是极大的罪过一般。
林昭抵挡不住,还是乖乖败下阵来,把糖葫芦递给他。
“不稀罕这个。”小狐狸说,“我要比糖葫芦甜的东西。”
“昭姑娘……”
“可怜可怜我……”
林昭知道这小子一旦浑身开始冒粉红泡泡,酿酿酱酱,便说不出几句文雅公子该说的好话。
林昭故意踩了他一脚,越过普明寺那高高的门槛,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菩萨面前,看你还敢不敢放肆?”
趁她阖眼念佛的刹那,站在门槛外的董寄辞轻轻扶着她的脖子,低下头轻盈地一啄。
他的体温透过那只滚烫的手心,贴着林昭的脖子,林昭狂跳的脉搏与他胸膛中的那一,双双呼应。
那一吻是多么的轻盈,好像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礼貌又克制。
克制下是滚烫到沸腾的一颗真心。
八千八百万神明就坐在这森严的庙宇之中,垂眼看着尘世间的悲欢,但愿他们莫怪罪这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这情难自禁的一吻啊。
因为这一吻,所包含的意味,并不比礼佛信徒的虔诚少一分,并不比向上天祷告的真诚少一分,并不比观音瓶里玉露的纯洁少一分。
这样至真至纯的少年之爱,是不包含任何杂念与欲望的,他的吻只是对于心爱女孩的赞美,嘴拙而说不出的美丽诗篇,都需要这一片柔软来替他诉说。
像是一首轻盈的小诗。
林昭呆呆地站在门槛后,两手只敢贴在身的两侧,不敢有任何的动作。因为她知道,哪怕她只是轻轻摸一摸董寄辞的耳朵、脸颊或是任何地方,这小狐狸便敢当着佛祖的面得寸进尺地咬住她的嘴唇。
“佛祖……佛祖都在看着……”
这不就是她所期待着的吗?她瞪大了眼睛,连娇嗔都想不起来,只是慢慢回味着嘴唇上的触觉,甚至有些埋怨对方,埋怨他吻得太轻,像一片雪,很快地融化了,从唇角流入心里。
甜丝丝的,可要细细地去品,却又不见了。
“我在佛门之外,佛祖又能奈我何?”小狐狸笑眯眯地撩起袍子,阔步走入佛堂。合十望向四周那些怒目的金刚,只是笑道:“好菩萨,原谅我这俗人,要怪只怪这辈子偏生遇到了昭昭,斩不断这俗世情缘,不然我也剃了头发来做和尚,一辈子吃斋念佛来供奉您……”
“在菩萨面前胡乱发誓,是要遭报应的。”林昭拉住了他。
“我说的话,若是可以,刻到泰山的顶上去,任他风吹雨打也磨不掉。”董寄辞语气诚恳,看不出一丝轻佻:“天王在上,若是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便拿我的一条腿、一条命来换。”
林昭没有想到他会立这样的毒誓,可是这誓言在佛堂里听得是那么清晰,一字一句,如玑珠落地,再难收回。
四面怒发冲冠的天王、房顶上散花的仙女、还是端坐堂中和气满面地弥勒,仿佛都已经听见了这些誓言,连低垂的眉眼里都带着笑意。
檀香送来暖意,佛经也温柔起来。
林昭只能可怜巴巴地求菩萨放过这小子,可怜他意气用事,对赌道:“只求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信女愿意用性命赌咒,求菩萨放这狂生一条生路吧。”
他们正伏在软垫上虔诚地礼佛,只听见角落里噗嗤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