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餐
那是一双鞋。
林昭挎着篮子不止一次路过时看过它,一双暗绿色的绣鞋,绣着几朵荷花与莲叶,静静的躺在纳鞋妇人的手里,像珍宝一样。
可是她现在不需要了。
她还是忘不了董寄辞与那陌生女人之间的亲昵,或许他们真的只是萍水相逢,只是替她拂去了头上的落花而已。但倘若这些都不是呢?
倘若他真的与她有意呢?
自己这样努力地去攒钱买鞋,在其他人眼里是否只是一场狼狈的滑稽戏呢?
“姑娘,看看这双百纳底的布鞋吧,很适合你的。”卖鞋的妇人见她紧盯着手里的鞋,眼神似有不舍,便热情地招呼着。
林昭向后退,对方却一把攥着了她的腕子。
“我……我……”林昭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旁边被她们动静吸引的人们都围了过来。
那妇人硬拉着她坐下,林昭躲不过,但藏在裙摆下畏缩的双脚就这样暴露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姑娘怎么赤脚走路啊?”
或许旁人只是无意的好奇,落入林昭耳中却是格外的刺耳。
林昭猛地站起来,强装镇定地走出鞋摊,她像是被人揪住了尾巴的小妖精,周围都是识破了她伪装的天师。她每一步战战兢兢,仿佛都要坠入悬崖。
她在发抖。
林昭知道那些人灼灼的视线,正偷偷打量着她破旧的衣裳、裸露的小脚……渔家一向清贫,身上的衣服还是姐姐穿剩下的,此时其实昭昭已经嫌小了,旧衣服间露出若隐若现的脖颈与手腕,纤细柔美,像初生的花芽。
虽白里透出一种枯瘦的黄气,却也是生机勃勃的。
然而这些灵巧而美好的少女特征,却成了登徒子羞辱她的种种罪证。
“你不知道啊,这是渔家的姑娘,都生得这副狐媚子的模样……”
“怪不得……茭白船上的骚浪蹄子,怪不得光着脚勾引人……”
“你瞧,她还回头看咱俩……嘿呦,姑娘,您是哪家船上的,大爷改日去好好疼你啊!”
摊主听不下这些污言秽语,挥着笤帚将围在摊前的好事者都轰走了,可是此时林昭早已逃开了。
她一下子跃入船中,像鱼儿要跃入湖泊那样,二姐姐接住她。
林昭抱着她的没有松手。
“昭昭?”二姐姐像抱小孩子一样抱住她,紧紧的将她埋在自己的胸口。可是林昭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了她身上,她一下子抱不住自己的小妹妹,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拥抱着缓缓滑坐下来。
林昭不想哭,所以她深吸了好几口气,船头腥臭的鱼血味涌入了她的喉咙,顺着喉咙淌进她的心里,蒙住那温热的赤色。
她突然想吐。
“我是下三滥都不如的渔家女儿。”
“我生得还不错。”
“……姐姐。”她还是忍不住呜咽了一声,她好像在质问着谁,发泄着自己内心积压已久的自卑与忧虑:“是不是旁人看我,和那些茭白船上的女人没有区别?董寄辞他又怎么看我?”
“昭昭你在瞎说什么?”
“我倘若长大了,倘若哪天爸爸和哥哥都丢下我了,我是不是也要去那些画舫上唱曲儿?”
“……我们家向来清白,怎么会做那些生意。”林家二姐姐皱了皱眉头,生气道:“谁与你说了这些浑话?我去找爸爸来。”
林昭拉住了她,哀求似的摇摇头。
“昭昭。”林姐姐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故意岔开话题想让她开心些:“你那日没有卖完的花,我替你烘干了磨成了粉,香喷喷的,咱们加些蜜糖搓成丸子来卖,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林昭愣了愣,又想起董寄辞面对那个女人时的坦然与自如,闷沉道:“今晚不去东市……不卖了。”
“你不是要和……”姐姐笑眯眯地对出口型,显然又是“董寄辞”三个字,故意揶揄道:“怎么突然变了主意?”
林昭对此兴趣索然:“庙里也不去了。”
她何必去做这些自取其辱的事情呢?在这些普通人眼里,自己都是骚浪狐媚的存在,更何况在董寄辞这样的男孩子眼里呢?他对自己好,或许只是出于一点可怜,可怜她这样的社会最底层的女孩子在拼命求生。
她为生计奔波的努力,或许在董寄辞眼里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戏。
而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哥哥常年拖网需要一块细绸子的搭肩,姐姐缺一件保暖的小衫,老四甚至不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茁壮成长……而她,林昭,你居然因为想要与董寄辞幽会而去买一双鞋!
她想要一双在船上毫无用处的鞋,想要一个高不可攀的富家少年的爱情,甚至想要平等地站在他的身边,听他用诚恳的口吻说些稚嫩的情话。
这些听起来高悬于空中不切实际的渴望,对于她而言,还是过于奢侈了。
奶奶说得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是爱虚荣,被岸上的人三言两语便骗了去。
“不去庙会便不买了吗?”姐姐眨眨眼。
她的眼睛很温柔,有时会让林昭想起母亲还在世时的神情,然而姐姐的性格却远比母亲更勇敢与强硬。
林家老二反问道:“昭昭,凭什么你买东西总是为了某个人?这次是董寄辞,那下一次是谁?你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买一双鞋?”
“我……”她偏过脸,眼泪汪汪的,睫毛的阴影投在那不平静的眸子中,林昭轻声说:“这些钱,给老四买些好吃的,省得他天天哭得嗓子都要哑了,听了心疼。”
女孩子生来仿佛就是要懂事的,但凡自私一点,都是罪过一般,是要被挂在耻辱柱上任人唾骂的。
“我买鞋本就是浪费……你就当笑话听听罢了。”
林家二姐姐似乎被她这样消极的态度激怒了。
“林昭,能用在你身上的钱叫什么浪费?”她嗓音和林昭一样尖细,却总是带着令人心安的成熟。但此时这个温和如春风的二姐姐却是恼怒的:“你是这个家里的孩子,父亲也从未偏心或是独爱一个。你想要的东西,为什么总要排在所有人的后面?”
“你想要鞋子,和哥哥想要搭肩、老四想要吃食,是一样重要的。倘若大哥知道你想要,那鞋早给你买好了,可你说你自己挣去,我想那便是更好,怎么现在说起来又是不配?”
“可是哥哥他要养家,老四要长身体……”
“昭昭没有养家吗?没有我们昭昭,谁来煮汤,谁在船上帮忙叫卖?”姐姐刚刚还怒气冲冲的,却被这一句噎住了,她知道林昭是个好过头的姑娘,心一下子软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又怎么能责怪这个小姑娘呢?
姐姐慢慢蹲下来拥住林昭的脖子,轻轻叹了口气:“昭昭,你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愁的这么多、这么杂……”
姐姐是疼她的,林昭明白。
“至于董少爷是怎样的为人,你还需要质疑吗?”姐姐捧着她的脸,用拇指将她眼角的泪光揩了:“他,他家父母,都是爸爸极敬重的好人。他们以一片真心待我们家,我们又怎么能质疑人家?”
“可是……”
“但凡世间长了两只眼睛的人,都知道董公子喜欢你,喜欢极了。他看你的时候,恨不得把两只眼睛都摘下来贴在你的身上。你这呆丫头,竟看不出他也是个呆瓜。”每当谈论起昭昭的这个小男朋友,林二姐姐总是格外的热情,但她随即又说:“哪怕是他不喜欢昭昭了,昭昭这段时间的努力也完全值得上一双漂亮的绣鞋。”
“因为这些钱是昭昭自己努力挣来的,哪怕是一文一文丢进水里打水漂,只要昭昭你喜欢,那都是值得的。”
“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宝贵的礼物,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林昭听不懂她这些绕来绕去的话,只能乖巧地点点头,她明白姐姐永远都是为了她好。姐姐说她值得,那么心里的那块石头便能放下了。
某日,她照常起床,准备去李妈家摘花来卖时,却看见一双漂亮精致的绣鞋静静地躺在船头。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摸摸上面针脚细密的刺绣,还是忍不住将脚放进去试了试……
“我一直替你存着钱,是照你的尺寸做的。”二姐姐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笑问:“喜欢吗?”
林昭脸颊微红,羞涩地点点头,鞋底软软的触感使她一下子轻盈了起来,仿佛此刻便能从白雾茫茫的江心,飞到姹紫嫣红一片的岸边去似的。
姐姐摸摸她细软的头发,仿佛此时要去约会情郎的不是林昭,而是自己。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在念着名为幸福的咒语:
“喜欢就快去吧,今天已经是六月十九了,他肯定也在等着你呢……”
林昭一怔,她转头向岸边看去,雾霭中她看见几处焚香的火光,悠远的铃声从极遥远的天上送向人间,又在江湖与陆屿之间回唱。
她突然想,总有一天,无论董寄辞有没有约她,她都要亲自去岸上看一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