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餐
“我说你,看上她什么了?”
桥东头裁春茶楼的少东家蒋成苍,此时正和一个狐狸眼少年蹲在墙角,做贼似的偷看。
他探出个脑袋,想看看董寄辞口中,那个“清丽如洛水之神,笑颜如初生芙蕖”的昭姑娘,是怎样神仙似的人物,却被董寄辞摁了回去。
“白倒是挺白……你看她脸都被江风吹皲了,别人家小姑娘哪一个不是滑滑嫩嫩的像颗白煮蛋?”蒋成苍翻了个白眼,转头埋怨道:“什么洛神,不就是个村姑……”
董寄辞偷偷给了他一拳,蒋成苍抱着肚子还是不服气,嚷嚷道:“谁家洛神提着大刀剁鱼头!”
说着打着哈欠,又要往回溜。
为了照顾林家的生意,好兄弟董寄辞特地拉着他起了个大早,就守着林家的渔船靠岸。
既然洛神妹妹没见到,他也要回家睡回笼觉了。
“这个星期的功课,还要不要我帮你写了?”董寄辞冷着脸威胁到。
“拿功课威胁我,也太不厚道了!”
听见董寄辞拿功课威胁自己,蒋成苍苦哈哈垮下脸,示意自己投降,他可指望这爷替他通宵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呢。
一年前,他从自家茶馆门口捡到了走投无路的董寄辞。
和一身风尘仆仆的装扮不同,蒋成苍惊喜地发现这家伙长得细皮嫩肉的,如果不是戏子便是哪家走散了的小公子。
“认识字吗?”他拿着先生布置的作业,往失魂落魄的小公子面前一推:“肚子饿了吧?帮我写完,我就给你饭吃。”
他没有看见小狐狸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凉。
对方木木地坐了一会,他显得是那样的憔悴,双目失神,仿佛这身体只是一具傀儡,只有求生本能在吊着他的气而已。
闻见茶馆里的面香,肚子不争气地响了。
董寄辞最终屈服于饥饿,答应了他的要求,将腕间有些女气的银镯子挽向小臂,深吸一口气,开始研墨。
那份作业蒋成苍拖了半个月没写,本来想扯个谎,说被伙计当柴火烧了也好,他随口一说只是逗逗董寄辞的,没想到对方竟然当了真。
在拿起笔的一刻,仿佛刚刚那个走投无路的小小少年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位翩翩公子。
董寄辞坐得很正,像一株挺拔的小松,仿佛这里并不是嘈杂的茶馆,而是幽静的书房。茶香作熏香,炭炉假作暖炉,笔下游龙走凤,字字清隽雅丽,看呆了蒋成苍这不学无术的半吊子书生。
董寄辞一坐便是一整天,从早晨进茶馆的门,到晚上月上梢头,茶博士打着哈欠上灯,他还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一笔一划地抄写着。
蒋成苍不是没有劝他先歇歇吃点东西继续,可是偏生这骄傲的小狐狸,脾气倔得要上天。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他低声说,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非常郑重:“我抄完了,这是劳动换取的食物,就受之无愧了。”
“我怎么‘嗟’了?”蒋成苍大感委屈,拿着作业一面对着那过分清秀的毛笔字啧啧称奇,一面妥协,好言好语劝这:“好好好……董先生,董公子,我请你吃一顿饭吧?你瞧瞧,抄了一天的书,脸色都白了,还不吃饭……”
蒋成苍不止一次好奇过他的身份,毕竟这样骄矜执拗的高傲性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但对方似乎对此很忌讳,每次聊到了父母亲人的话题,便含含糊糊,胡乱扯开话题。
“你该不会是为了和这昭姑娘私奔,才故意跑出来的吧?”
结合董寄辞在这江边流浪了大半年,也未见家里人来寻他的势头,蒋成苍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见董寄辞没否认,挑眉笑道:“你看,我说对了是不是?”
董寄辞也对自家兄弟的八卦精神感到无可奈何,苦笑着推了他一把:“废话忒多,还不快去买鱼!再不去林家的鱼就卖光了……”
他不去本家,除了他身上的钱确实不够之外;也因为他不愿意去面对父母已经不在的事实,更不愿意去本家,被一大群叫不上姓名的亲戚,虚情假意地称颂他父母死前是如何的英勇与无畏。
董寄辞一直在逃避。
似乎不去那个地方,不去想那些事情,他仍旧是董家的二公子。父母相爱,哥哥温良,家里还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妹妹,嘴唇像花瓣一样娇嫩,还有一个月就要办抓周宴了。
虽然在流浪,但至少还有一个美满的家在等他。
不一会,蒋成苍已经提着鱼会来了,柳枝挂着鱼头,那鱼开膛破肚了还甩着尾巴垂死挣扎。
“偷摸摸买她家的鱼,可真有你的。”蒋成苍嘟囔着。
“偷偷摸摸对她好有什么用?她哪里知道嘛……她想要什么你自己难道不会买吗?不会给钱吗?弯弯绕绕的,我真搞不懂你们……”
“直接给她钱,不好。”董寄辞清清喉咙,听见林昭清脆的叫卖声,在那清晨薄薄的雾霭中,显得那样的美妙与空灵。
“伤了昭昭的自尊,她肯定又要怨我。”
“好一个善解人意的小情郎,假清高。”
蒋成苍抱着隔壁,一步三摇地往前走,冷笑了声:“这些饭都吃不饱的人们,哪里还需要什么自尊……清高就得饿死,死无葬身之处!”
清高就会饿死。
这是一句极其难听的实话,仿佛变成了一根长刺,一下子把董寄辞洞穿了。
那根刺,穿透他那身光鲜亮丽的袍子,搅出底下遮掩的烂肉与脓疮来。
他其实早就没法假装清高了。
林昭性情天真他说什么便信什么,而蒋成苍对他有着某种别样的钦佩。
竟然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究竟在从事着什么样的营生,能让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少年书生,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董寄辞毫无来由地打了个冷战,把领子上的狐狸毛往里拢了拢,快步走入了茶楼下的黑暗中。
一年前,他在船上听闻雍州陷落。
没有了雍州这座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城市,齐人势如破竹,一路北上,剑指旧国都城。很快旧国便不复存在了,如今这天下改姓才不过三四个月,这些流亡与飘零,看样子倒和百姓没有什么关系。人们为死去的人哭一哭,随便找个地方埋了,难过不了多久,仿佛又能重新开始了。
他今年才不过17岁,是刚刚知道什么是家与国的小少年。被这命运用力向前一推,连剑还没拿起,就要去面对着可怖的人世间了。
董寄辞在一个夜晚离开了林家。他决心要走回雍州,哪怕那里等着他的可能是父母的尸骨也好,还是一片死寂的鬼城也好,当时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要回家。
去那座孤独的城楼上,把父母的头颅抱回家。
倘若找不到尸骨,就找来他们的衣裳,陪爸爸妈妈还有煜哥哥,一起躺在院子里的那棵琼花下。
他还要从父亲的手里,拿走那把长剑。
这把长剑的归处,不应该落得一个自戕的结局,当是没入敌人的胸膛才对!
可董寄辞在江边走了两个月,不出所料地迷路了,身上的钱也被抢走了。最后只剩下,临行前母亲从手上褪下的镯子。
母亲的东西,他珍重地挂在腕间,走到末路时,总忍不住轻轻转一转它。
可是母亲没能保佑他。
那晚上董寄辞只是走在大街上,突然看见一个小孩子拉着母亲的手,瞳瞳灯影下,照出那妇人一双温柔甜蜜的浅棕眸子,孩子撒娇要母亲替他买糖,拉着母亲的手央求似的左右摇着。
他一下子看入迷,一直目送那对母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突然觉得喉咙一甜,竟然呕出一口血来。
董寄辞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一向身体很好,看见手里的血,心里只剩下一个“死”字。这种不详的预感下,一种无处可诉说的凄凉寂寞,仿佛将他身上遮蔽的衣服都扯下了,他□□着踉跄着走向无尽的黑暗中去。
这就是死。
少年深知愁滋味,才是最残忍的意象。
他想,此时死在这个无名小镇未免也太好笑。
他想,还没和林昭好好道别,还没能见父母最后一面,他还没替父母兄弟复仇,他还没能领着千军万马替自己的国家讨一个公道,他没有畅意地过活一次,他真的不甘心……
临近死亡的边缘,多可笑,他竟然又是这样的渴望活着。
董寄辞找了一个墙角坐下,咳嗽了一声,把喉咙里的血块吐在石板上。他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痛,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他的身体里,正在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腐烂、被一把小刀剐得血沥沥的、仿佛这样的疼痛将要伴随他直至死亡。
他记得这是一个昏暗的月夜,连星星都看不见。
一个老头,带着沉重的影子,像是背着很重的东西一样,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突然停下来,停在了董寄辞的面前。
用那双油腻腻的手,摸摸少年的头:“病得怎么这样重?”
“我会死吗?”少年偏着头,平静地问道。
“现在会。”老头笑了笑,又说:“倘若跟着我,便不会。”
他给了董寄辞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他说他会找人给董寄辞看好病,他说会让董寄辞不必为温饱奔波,可代价是便是他高傲的自尊。
“成苍,尊严确实一文不值,可是等到真的没了尊严时,再多钱也买不来尊严了。”他几不可闻地呢喃着,喉咙发抖:“我有时候想自己能给昭昭什么呢?我想,尊重明明是最珍贵的礼物啊……”
写满仁义道德理智信的宣纸上,滴下一团狼狈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