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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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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江南,是诙谐的江南。饥肠辘辘的人们从街头巷尾突然涌了出来,拖着长长的影子,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码头岸升起了炊烟。

    晚茶,读作安茶,仿佛吃了这一顿,心里便能踏实下来。

    江南人一日三餐最钟爱晚茶,几乎成了头等大事,拖家带口地走上街头觅食。

    茶楼酒馆,那是文人墨客爱去的富贵地儿,普通老百姓哪里吃得起这些金贵的玩意,码头自有走贩卖汤卖饼,填饱江南人的肚子。

    林昭正坐在锅旁,专心致志地用红线编着手链。

    “昭姑娘,鱼汤多少钱一碗?”

    昭昭抬起头,眸子中如同江中映月一般宁静,她莞尔一笑:“一碗九文钱哩。”

    “九文钱?怎么还涨价了。”客人好奇问道,林家卖汤向来实惠,九文也不贵,他的钱已经掏出来了,只是攥在手里。

    他故意与小姑娘开玩笑,唬着脸道:“昨日我和你爹买汤,也不过八文钱,小丫头你可不要乱定价。”

    林昭可不怕他,她抬起眼睛,神神秘秘地望着对方:“因为这次…加了秘密配方!”

    李妈告诉她了,霍香浓烈,煮化了反而丧失了清爽的口感,不如在出锅时往上撒一把,锦上添花。

    客人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乐了,忙不迭地把钱递给她。

    可才端着碗走了不远,又原路折了回来。

    林昭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这又是要做什么。

    “既然是昭姑娘独家配方的鱼汤,那我就多买一碗,捧捧场。”客人笑说。

    林昭这小丫头招人喜欢,客人都喜欢逗她。听客人这么说,林昭有些害羞,不停地想把额前卷卷的碎发捋到耳后。

    她咬着嘴唇接过客人的钱,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把那十八文钱仔细排成一排,数了又数,才从里面拿走了两枚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虽然林昭嘴上说着再也不想看见董寄辞了,却也暗自期待着那天。

    她想,她至少要买一双轻便耐穿的草鞋。

    在进香的那一天,和董寄辞踏过普明寺的山门,从面目可怕的天王殿里溜过去,穿过平珊堂,绕一圈栖鹤塔。两个人走到人声鼎沸的观音池前——

    六月十九,那时候的月亮一定是圆的。一条亮闪闪的河汉,像被打翻了一样,璀璨的星华从天上倾泻下来,流入这座寺庙的观音池里,变成一朵朵浮沉的莲灯。

    此时,天地间再多的热闹也和他们无关了,董寄辞的眼睛里面有她,她也只看董寄辞一个人。

    那时候,董寄辞一定要对她说些什么。

    说什么好呢?海誓山盟太假,私定终身太俗……

    她突然笑了,突然间想起戏文里张生唱的那句: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糊涂的张生为与一见钟情的崔莺莺长相厮守,连进京赶考都不去了,十年寒窗苦读轻易抛了去,看样子,董寄辞也好不到哪里去。

    若林昭是那大小姐崔莺莺,定要把情人骂个狗血淋头。

    林昭悄悄抬起眼睛,确定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没有被旁人看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刚刚那位主顾送了朋友一碗,发现今日的汤鲜美异常。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林家的汤味鲜价美,将林家小小的摊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好二姐姐脚不沾地忙活着,才勉强能应付。

    “姐姐,你早该提醒我。”她埋怨着,用力搓了搓泛红的两颊,心里暗自懊恼刚刚想得太入迷。

    林家老二故意揶揄她:“有两种梦最戳不得,喊醒了人是要减折寿的,昭昭你知道是什么吗?”

    林昭知道她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翻了翻眼睛,也不搭腔。

    “就是富贵温柔梦,少女怀春时……我哪里敢喊住你……哎呀,昭昭!”

    眼见着姐姐兜兜转转,又要说起她对于董寄辞的感情,林昭掐了一把二姐的腰,两个人都拧着眉笑起来了。

    两姐妹正闹着,林昭却突然呆住了,因为她看见锅里的汤已经见底了。

    她果然不该发呆,想那些有的没的……如今汤已经卖完,她又怎么偷偷攒钱买鞋子呢。

    就在她盯着汤锅发愁的时候,余光扫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牙白色的袄子,宽大的斗笠下围着白纱,脚蹬滚边皂靴,身背一长弓,活脱脱一位飞鹰走犬的纨绔子弟。

    他走向一位满头珠翠的女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伸出手替女人把头上的落花拂下,两人似乎是熟识,攀谈起来,时不时发出笑声。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人说话时,斗笠下那双常含笑意的眸子正盯着女人,听到有理的地方,还会乖巧地点点头。

    林昭哪里还坐得住。

    因为这家伙分明就是董寄辞!

    她一把扯了旁边的红绳,挎着卖花的篮子,擦擦手上的汤水,气冲冲地便要往外跑。

    “昭昭…”林二姐姐拦不住她,只能在后面远远地喊:“在收摊子之前,你要早些回来!”

    那女人是谁?他为什么靠得那么近?她头上有落花,又关他什么事?

    街上人太多了,刚刚还离得不远的两人,此时却好像被人群淹没了一样。林昭个子太矮了,只能被人推来推去,像是一只被点着了的小炮仗,脸憋得红彤彤的。

    她抬头望着路人庸庸碌碌的背影,一时间看不见那道牙白色的身影,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此时无数可怕的幻想一下子涌进她的头脑里,她紧紧攥着篮子,突然觉得身上发冷。

    江南的码头,是用大块的青石板铺成的,她就赤脚站在岸边,踮着脚往人群里张望。

    逐渐坠入江水中的那轮红日,努力为这片温柔的土地铺上一层金光。

    “小姑娘,白玉兰怎么卖?”有路人问她。

    她急忙抹了抹脸,防止自己又因为董寄辞忍不住哭出来,强撑着露出一个笑脸:“两朵一文,编成手链两文……”

    “怎么这么贵,走走走。”

    她刚想说可以便宜些,可客人已经走远,她还想说话,被对方不耐烦地赶开了。

    林昭哽了一下,刚刚伸出来想替客人系红绳的手,慢慢缩回来。地上太冷了,要不是答应了给李妈卖花,她恨不得飞回船上,回到她那小小的、温暖的小船上。

    “栀子花……白兰花……阿要白兰花啊……”林昭此时声音已经带着一点哭腔,天色渐渐暗了,挎着花篮的手其实刚刚被鱼汤还烫了个水泡。

    她一边摸着那块伤口,在摊贩与摊贩之间游走,试图用她那尖尖细细的小嗓音对抗嘈杂的人声,突然觉得委屈极了。

    她瘪瘪嘴,又突然想起和董寄辞说话的那女人,带了满头的珠翠,绾了一个倾髻,一头花枝招展的通草牡丹,花叶之间一只金凤衔珠悄悄探出来。

    真好看啊。林昭不由得想。

    她摸摸自己的双边盘起的小髻,从花篮里找了一朵快要凋谢卖不出去的栀子花斜插进去,对着昏暗的江面照着,照出来的自己是这样灰蒙蒙、暗淡的女孩子,暗暗地又要落泪了。

    “别着急走啊,我要三串。”

    林昭心情正低落,哪里顾得上分辨这是谁的声音,默不作声低着头从篮子里捻出三串水灵灵的白兰花,等她抬头才意识到这是董寄辞。

    对方递来一只雪白的腕,青色的经络在那只羊脂暖玉似的皮肤下悄悄蔓延着。

    “不给我带上吗?”

    此时董寄辞已经将脸前的白纱挑到斗笠后了,露出一双斜飞的狐狸眼,浓眉如墨,两颊微粉似有醉意,长发被利落的束在了脑后,额前碎发在细微的江风中飞舞着,正笑眯眯地抱着胳膊看她低头穿花环。

    像只等待猎物出洞的小狐狸。

    林昭故意错开视线,不与他对视,挽起篮子便要走。

    “昭姑娘,拿了钱不给我花,可不厚道啊。”

    “不卖你的!”她啐了一口,酸溜溜地骂道:“你又不是小姑娘,买什么花?”

    买什么花?给哪家的小姑娘?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既然看上了别人家,又何必来招惹自己?

    她恨恨的想着,用力把钱丢回他怀里。

    董寄辞故意装作惊讶:“我怎么不能买?我家小姑娘不要带的吗?”

    他本意是想说买个林昭的,却弯弯绕绕、弄巧成拙,落入林昭耳中别样的刺耳。

    董寄辞此时不知,他刚刚与那女人的互动已经被昭昭看见,还引发了一系列叫人哭笑不得的联想。

    要是他知道今日林昭心里似天塌了的难过,一定会乖乖收敛笑容,而不是见她低落,故意装怪去摘她头上的花。

    他长了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一看便让人觉得这双漂亮细腻的手应当是用来写诗作画的,而不是用来挑担子或是拉渔网的。

    可是此时这双手长得再好看,也抵不过他手欠,两指想将姑娘耳侧的花儿勾下来,却不曾想一并扯下了林昭发间的绸带,董寄辞脸上的笑容一时僵住。

    江风解意,突然吹散了姑娘的头发,那漫天落下的红,落入那柔软的、被落日余晖亲吻着的发间。而姑娘一双泪眼就藏在那幽深的阴影中,带着一些倔强,瞪着他。

    “我……我替你扎好……”

    林昭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绸缎,连手都被勒红了。

    她挎着花篮,逃似的跃入了人群中去了。

    少年懊恼地摸摸口袋里礼物,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暗暗祈祷她不要因为今日的冒犯而记恨自己。

    这是他攒了好久的钱,才买来的好东西呢。

    倘若不是系在昭昭的手上,便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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