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餐
“去啊。”林家二姐姐用手肘拱着林昭，“再不去天就黑了？难不成还像上次一样，做贼似的去掐人家的藿香。”
林昭拎着小鱼儿，为难的看看姐姐，又看看搭向岸边的跳板。
鱼汤滚起来了，奶白顺滑的鱼汤托起细密的泡沫，又被江风吹散。鱼油被煮出一片黄色浮沫，黏在锅边发出滋滋的声音。这鱼汤再煮下去，鱼肉怕是要散架了。
林昭知道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自己忸怩。
那农户家的黄狗还在叫着，叫得她的心里直犯怵。林昭闭着眼，把柳枝穿成的小鱼提在胸口，深吸了好几口气。
倘若人家问起，那日来偷花儿的小贼是谁怎么办？要是那黄狗认出自己怎么办？林昭想不出答案。
她苦着脸，此时已经走到了农户家，袅袅炊烟，几处被风刮烂的篱笆。
农户家的院子摆着一只小方桌子，棠紫色面孔的农户夫妻俩，就蹲坐在矮小的爬爬凳上，用筷子拣菜吃。
狗子被一条破布拴着，见林昭畏畏缩缩地朝人打招呼，发出狌狌的低吼。
“去！叫唤什么！”
女人喝了一声，向狗甩了一块吃剩了的红薯皮。
一抬头见她走过来，女主人似乎有些惊讶：“这不是江边上卖鱼的昭姑娘吗？”
农家男主人见有客人来，也站起来。这是个肩膀很厚的庄稼人，望着面前怯懦的小姑娘，沉默地笑着。
与林昭想象中不同，夫妇二人都和气融融的，甚至有些过分热情了。
“坐坐坐，姑娘午饭吃了吗？”女主人按着她的肩膀，不容分说地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顺手又揩走了桌子上的垃圾，抹布一擦，把菜推在了她的面前。林昭受宠如惊地缩缩肩膀，给来去如风、热情异常的女主人让出一条道。
还没等林昭回答，男主人已从锅里刮出了小半碗剩饭，白米掺着黄粟米，煮的软软的润润的，饭边焦黄的锅巴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这是粮食的香气，不需要任何修饰，脚踏实地，令人心安。
林昭连忙摆手，昨夜掐人家的花，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今天来他家，也只不过带了几条毛毛鱼，还是为了讨他家的霍香叶子。
夫妻俩这样的热情，叫她怎么好意思开口。
林昭听爸爸说起这户人家，这家男人姓李，为人向来忠厚，夫妻感情也很好，只是一直没有孩子。林昭眼睛一转，甜甜地唤了女主人一声李妈。
李妈越看面前的小姑娘越是喜欢，知道林昭害羞，不由分说直接拿起她的碗，给她往碗里夹菜。
“李妈，我…”林昭咽了咽口水，磕磕巴巴地推辞着：“我刚刚已经吃过了，真的不用了。”
桌子上只有一盘素炒芦笋，一盘水芹菜。芦笋油水不多，但被炒得鲜翠欲滴，堆叠得像一座晶莹的翡翠塔。蒜末雪白，辣椒红艳，不由得勾住人的视线。
林昭一想到这芦笋咬在嘴里，会是怎样的爽脆，芦笋独特的香味在咀嚼中弥漫在口腔中，咸香的蒜蓉与鲜香的芦笋汁简直要把肚子里的馋虫全都勾出来了！想到这，她嘴巴发酸，不自觉地咽了咽。
鱼汤还煮在炉子上，林昭坐不住了。
“李妈，我真的吃饱了……这是我家刚刚捞上来的鱼。”她“腾”地站起来，僵硬地把鱼递给女主人:“我爸说这鱼虽然刺多，但是煮汤好喝极了。”
说着又咽了一下，肚子里咕噜噜的。
农户夫妇相视一笑，没有揭穿她的谎言，只是催她：“知道你吃过了，尝尝我家新长出来的芦笋……你吃吃，吃吃这水嫩嫩的芦笋，在街上拿十两银子，我都不卖给他们的！”
“这个东西运不到东街头就蔫了。所以我们也只能留着自己现掐现炒。”李叔叔又补充道。
见林昭还面露为难，李妈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把菜移走了，假意把鱼又递回林昭手里：“那好，昭姑娘不吃我家的菜，那也请你把鱼拿回去好了。”
“阿妈！我吃。”林昭一听，连忙拿起筷子，往嘴里拨了几口饭。
那女人见她动筷子了，才眉开眼笑地提着鱼，到岸边打了一桶水洗鱼。
芦笋的鲜，入口时清冽尖利，从舌尖猛地绽开，等那种尖锐的香气完全进入你的口腔，它又突然温柔了，欲拒还迎地挑拨着你的味蕾。像一只收敛了锋芒的猫咪爪子，一下一下挠着你内心的那根弦。
农村用塘火炉子烧菜，总是带着一种莽撞憨直的粗野气，这盘素炒芦笋还带着点黑灰。却因为这一点质朴，画龙点睛——芦笋的鲜是一点一点淌进喉咙的，而炊烟的香是从口腔向鼻腔递过去的，精致与磅礴兼具。
“你们晓得昂？”李妈一面划着鱼鳞，一面向昭昭搭话：“煮鱼啊，就要放些藿香碎碎才香，那些酒楼的人也未必比我更会做鱼……”
没错！
听见藿香两字，林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可是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说不出话，只能点头表示自己内心无比的赞同。
李妈见她突然激动，还以为林昭要来帮忙刮鱼鳞，连忙说道：“你坐那好好吃饭，这刮起来很容易的……这鱼真不错，昭昭，回去帮我谢谢你爸爸。”
林昭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谦虚，只是拼命点着头，想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赶紧把话题拉回到藿香上：
“李妈，我可以和您要些藿香叶子吗……”
农户夫妇突然愣住，林昭还以为人家不愿意，又补充道：“李妈，我可以拿钱来买的！”
女主人笑着望向男人，看见男人眼里同样的笑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不值钱的玩意，本就是种来玩的，说钱就生分了。昭昭要是喜欢，李妈给你掐一些带走！”
“可是……”林昭脸红了，嗫嚅着：“以后煮鱼都和您要藿香……不太好……”
“怎么不好？”李妈的眼睛亮亮的，爽朗地拍拍林昭的背：“昭昭常来岸上看看我们也好。你看，这片……还有这片长得都不错，可以摘了！李妈给你拿个小口袋装装。”
林昭脸更红了，把脸藏在碗后，蚊子似的小声说着：“我昨天还折了你家的花……对不起……”
农户夫妻哈哈大笑，他们知道林家的小姑娘讨人喜欢，没想到竟然也这么好玩，折几朵花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来谢罪。
林昭眨眨眼，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只能跟着傻笑。
“确实该罚。”李妈轻轻喉咙，故意逗她玩，看着林昭倏忽变了脸色，又悠悠说道：“最近这花太香了，香得冲鼻子……”
“罚你替我家卖花，要把这一大丛全都卖光。”说着指向院后那棵开得热烈的花树。
林昭不知道这是李妈在逗她，信以为真，还踮起脚看着花出神，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来卖了——
“李妈，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她说话的时候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声音又尖又细，一想到要卖光这些花并不什么难事，她的心又快活起来了。
林昭握着布袋子，朝夫妇俩招招手，然后脚步轻快地跑向船的方向。远远地看见，二姐姐还坐在炉子旁边，炉子已经熄了
“怎么去的那么久。”林姐姐打了个哈欠，她是个眼睛温柔的女人，语气里却没有责怪的意思，“人家还留你吃了饭？要记得啊，下次要是捞着好东西，给人家带一份……哈……”
她哈欠连连，一手揽着老四，哄着老四睡觉。
“鱼汤！”
林昭惊叫了一声，二姐姐示意她小声，悄悄把旁边的棉被掀开，轻轻嘲笑她：“替你守着呢，要是一直煮着早就变成炭烤鱼了。”
她吐了吐舌头，故意撒娇似的抱住二姐另一只胳膊，和老四一个人赖着一只胳膊不放手，用头轻轻蹭着。
“哎唷，重死了。”林姐姐夸张地叹道，挑着眉问她：“最近是有什么高兴事吗？我看你做事总发呆……”
林昭装傻不说话。
“何止发呆，还要吃吃的发笑，和呆哑巴似的。”
“我哪有！”林昭小小地抗议着，她知道二姐姐嘴巴最牢了，其实她也想把心里甜蜜又痛苦的思念宣泄出去：“姐姐，你不许和旁人说。”
思念真是个奇怪的事情，一年未见董寄辞也不过是每日淡淡的想一想而已，偏生见了这一面，无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都能想起那小狐狸狡黠的笑脸，赶也赶不走。
二姐姐笑：“好。”
“爸爸和哥哥也不许说。”
“哪怕奶奶要拿柳条子抽我，我也不告诉他们去，快说吧。”
提到家里古板得要生锈的那位，两姐妹心照不宣笑作一团，笑得喘不过气时，林昭轻轻贴在姐姐耳边：“姐姐，我碰见董寄辞了。”
她说得是那样的小声，生怕有人听去了，可是天地一下子变得那样静，静得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按住胸口，生怕那因为这个名字而咚咚咚狂跳的心脏，会吵醒了老四。
“昭昭，你脸红了。”
闻言，林昭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冲到船边，着急着忙地掬起江水来洗脸。
欲盖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