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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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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日与董寄辞不欢而散后,林昭回家便一直板着脸。

    家里人哪里知道是小情侣闹别扭,只当是她身体不舒服,就连船头洗菜的活儿都让二姐姐帮忙接手了。

    林昭撸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混圆的胳膊,在船侧随意洗了手,走过来往案板上丢了一块抹布。

    “大哥,我来。”她瓮声瓮气地说。

    林大哥被她这一身煞气吓到了,乖乖把手里的杀鱼刀递给她。

    她真的要被气死了,董寄辞这家伙就是要和她对着干,笑嘻嘻地非要说赘给她家也不丢脸、做渔夫也很自由、读了点书没什么高人一等的…又搬来什么“渊明先生”,什么“独钓寒江雪”的车轱辘话来唬她。

    在林昭朴素的观念里,能读书的官老爷们就是比自己这些下人要高贵的。

    读书不就是为了逃离这条肮脏阴暗的渔船,往岸上光明的地方走去吗?董寄辞这小子怎么满嘴歪理。

    她一边想着,手起刀落剜去了鱼的两腮。右手持刀钉在鱼尾的一侧,左手顺势一旋,鱼尾巴便听话的从鱼身上掉了下来。接着侧手抵住鱼尾,一手掐着这开膛破肚了还想逃的鳜鱼,刷刷几下把鳞片刮得一干二净。

    “昭姑娘,鱼要切块的。”

    “好。”林昭连声应道,头也不抬,顺手把手里的内脏扔进了江里。

    若是以往,也只有父亲和哥哥出门办事的时候,林昭才过来帮他们杀鱼。

    主顾们都很喜欢这个圆眼圆脸的娇小渔娘,人勤快能干,性格也讨喜,常常说些玩笑话逗她。

    可是今天主顾们也感觉到了她全身周遭的低气压,谁也没有开口,屏着呼吸看她举着大刀框框剁开了鱼肉,连砧板都要被劈出几条缝了。

    她把鱼翻了个面,顺着鱼的下巴,两手压着刀脊背,用力往下一压,用力劈开了整条鱼。再啪地一下平摊开来,左右一个八字走刀,轻松卸下整一个头骨。

    整个过程她的表情平静得可怕。

    “昭姑娘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客人悄悄问。

    林大哥抹了抹额角的汗,一面洗着鱼嘌,一面向客人赔笑。

    林昭完全没有意识到哥哥与主顾的谈话,满心都是董寄辞那晚上对自己说的话。

    六月十九观音娘娘过生日,那家伙还腆着脸约她去庙里进香哩。

    菩萨保佑这种人什么呢?保佑他不思进取,保佑他放弃荣华富贵,偏要铁了心,要做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渔夫?

    鱼的血沫溅在了她的脸颊上,林昭暗暗啐了一口。

    她又何尝不想去呢?

    可是没有鞋子的她又怎么配踏上岸上,和董寄辞一起去庙里祈福看河灯?董寄辞这家伙明白不了自己的苦处,她眨眨眼,委屈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

    或许连林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总是把关于董寄辞看得比任何事情都要重。

    此时正是鳜鱼最鲜的时节,刚刚捕上来的鱼儿是没有腥味的,鱼肉饱满鲜红,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块晶莹的红玉。

    林昭在鱼脊背的两侧轻易地一划,把她那指尖泛着粉红的小手抠进两侧鱼肉里,刀刃在鱼腹内侧轻描淡写地挑了几下,另一只手提着龙骨用力一甩——

    饱满甜嫩的鱼肉就这样听话地从白骨中滑出,皮肉却还相连,一串鲜艳的血肉之花绽放在她的指间!

    林昭把刀藏在缠腰上,顺手抄起一把圆葱穿住鱼肉系了一个圈。邀功似的望向周围那些看她飺鱼的看客,提着开了花的鱼肉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满脸的得意。

    古有庖丁解牛,把杀牛这一粗鲁技艺表演得像一套高雅舞蹈;今有林昭解鱼,玉手白刀眼花缭乱几下,便能切出一盘脱骨鱼肉。众看客不得不为她这一手行云流水的好手艺,鼓起掌来。

    这一场杀鱼表演大饱眼福,客人们提着鱼尽兴而归,甚至还多付了几枚铜钱,哥哥见此又是一阵极其热情的道谢。

    谁也没有注意鳜鱼体内的一处形状奇特的内脏,被林昭偷偷留下了。

    岸上的人不吃鱼的下水,更识不得鳜鱼花的美味。

    林昭用两指偷偷提捏着那粉红的、黏黏滑滑的鳜鱼花儿,走去船尾用江水涤了涤,用纱布裹好了扔在了汤里。

    这是林昭的独家配方,不只一个人问过她,为什么她能用船上为数不多的材料熬出奶白顺滑的鱼汤,她也只是咬着嘴唇笑。

    林家的这个小姑娘精明极了,大家都这么说。

    林昭最爱用这鳜鱼身上的精华来吊汤头,无论是软糯的昂刺,清甜的鲫鱼,还是粗蠢的大头鲢子,都能被她用这不起眼的小炭火炉子,煨出沁到人心最深处的香。

    老四不知什么时候从船舱里跑出来,他还小小的,不太会走路,也不会说很多话。此时正瞪大了眼睛望向船尾的炭火炉子,吃着手指的嘴里流下好长一滴口水。

    时令江鲜是人间至味,无论是煮汤还是清蒸,最简单的烹饪便能鲜得把舌头都吞下,这是三岁小孩也明白的道理。

    而鳜鱼更是江河湖泊给这些贫苦的人们珍贵的馈赠,一条鳜鱼的价钱抵得上十条肥壮的鲫鱼,林家从来舍不留给自己吃。

    林昭笑骂他邋遢,扯了一旁的抹布给他胡乱擦了两下,擦得他蜡黄的小脸蛋都泛起了红色。

    “昭昭,船头那边没什么生意就和哥哥歇歇吧,该吃饭了。”

    林家二姐姐挑开帘,说着上前来一手牵着鼻涕口水一团糟的老四。

    在这艘一眼能从船头望到船尾的小船上,正中是一间小船舱,平时一家人便蜷缩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间抵足而眠。

    吃饭时,还要抠抠搜搜挤出一片地方放下一只小几案,长时间卧床不起的奶奶也只有这时候才坐起来吃饭。

    林昭不知道为什么,在望见这张断了一条腿的破几案时,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失望感。

    这失望像一阵从后方扑打来的巨浪,把她从昨夜温柔富贵小茶馆里的美梦,一下子打入了冰冷的江水中。

    林昭不明白这种失落从何而来,她觉得或许是自己不该吃那碗阳春面,也不该进那扇精雕细琢的门。或许是因为吃了些好东西,俗味便再难入口了。

    她总是觉得自己不配,把人心底对于美味与享受的渴望,当成一种罪过。甚至认为本能的饥饿是一种糜烂的虚荣,像一杯辣舌的毒酒,几乎要把她毒死了。

    林昭嘴里发苦。

    明明舱外煮着一锅色香味俱全的鱼汤,但桌上只摆着一碟糖拌雪里蕻,五个敞口的粗瓷碗摆在四周,各有各的缺口,千奇百怪的。

    碗里糙米煮的米汤里浮不出几粒米。

    二姐姐抱着老四,死活喂不进一口米汤,小孩大声哭着指着舱外冒着热气的鱼汤,他哭得是那样难过,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谁也没说话,只能听见父亲和哥哥呼哧呼哧地喝粥声。

    粗砺的糙米像一把干枯的荆棘,舒展着交错的长刺,能把渔歌清亮活力四射的年轻渔夫,磨成沉默寡言的船老大。

    老四还在哭。

    这个年纪的娃娃,因为娘亲死了,而不得不早早断了奶,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又要喝这大人也难以下咽的糙米汤,确实可怜。

    老太太没牙的嘴努了努,往桌子上吐出一粒砂子,斜着眼睛环顾这群营养不良的孩子们,最后又望老四。

    一双老眼射出如鹰般锐利的眼神,指桑骂槐道:“早死的则个,怎么不把这讨债鬼也带走?嚎嚎嚎,整日嚎,吃个饭又嚎什么丧?”

    林昭刚想顶嘴,却被二姐姐眼神叫住了。

    “去,去把老四带出去。”姐姐无声地示意着,朝她努努嘴,眼睛红彤彤的。

    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满盘江鲜者,亦不是捕鱼人!

    林昭突然明白刚刚面对桌子上咸菜时,自己那突如其来的失望感了——她太害怕从小锦衣玉食的董寄辞,要来过这样的生活了。

    而这样的生活,在渔家随处可见。

    老四抱在怀里很轻。因为瘦小,所以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像只没了妈妈而瑟瑟发抖的小猴子,缩在姐姐的怀里一面抽泣,一面用手指着那口散发着梦幻般香味的小锅,转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

    他想吃,是本能。

    林昭牵着他的手,揭开锅子搅了搅,浓厚的香气瞬间钻进了这小船的每个角落。父亲和哥哥不得不点起了烟,试图将那股香味从鼻子前面赶走——所有人都在暗暗地吞着口水。

    林昭用小勺盛出来尝了一口,微微皱了下眉头。老四囫囵吞了自己碗里的汤,估计连味都没有尝出来便下肚了。

    此时鱼汤的香气,是一种没有锐意的香气,它太过温和了,温和得平平无奇。

    香,却不鲜,这是怎么回事呢?

    林昭一拍额头,突然想起昨晚董寄辞请她吃的那碗阳春面!

    胡椒…只需要一把其貌不扬的胡椒,便能把这一锅美味的灵魂,从锅底勾上来!

    可是胡椒价格昂贵,只有极少数的人家才用的起,林昭暗暗犯难,爬上灶台把所有能找到的香料都翻出来了——几粒大料、一小块发了霉的桂皮…还有一包妈妈没有吃完的中药。

    挂在她腕间的白兰花已经微微发黄了,少女托着脸,愁眉苦脸地打开中药包,一粒一粒地挑出里面气味辛香浓烈的草药。

    “吃死了人,是要把你送去衙门的。”二姐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走过来,指着纸包里的草药问道:“你认识这些吗?”

    林昭摇摇头,不自觉地把所思所想说了出来:“什么味道和胡椒一样辛香呢?大料太麻,喧宾夺主;桂皮又太甜,甜中带着涩,破坏了汤的顺滑……”

    林家老二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这小妹妹在苦恼什么了,笑着从桶里穿出几条小杂鱼递给她。

    “姐姐,你又要捉弄我,这小鱼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林昭气恼地嚷嚷着。

    “呆丫头。”二姐姐伸出手指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笑骂到。牵着她到船头,指着那岸边的一丛翠绿的植物——

    林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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