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餐
林昭捏了捏手里松软的三丁包子,包子不大,只有半个手掌大小,被内馅塞得鼓鼓囊囊。好似一团粉扑扑的雪,咬在嘴里却是一团温暖鲜甜的雾,轻柔得几乎要化开来。
在那绵柔悠长的雾里,隐约能察觉出笋的脆爽鲜甜、鸡肉的弹嫩柔韧,滚烫的汤汁流入喉咙,最后猪肉丁厚重的香味才从唇齿间缓缓溢出来。
等嚼完了嘴里的包子,那厚重绵延的肉香却倏忽不见了,唇齿间只留下白面包子皮独特的清甜。
就好像有个美丽的姑娘与你彻夜长谈,此时突然天明了,她招招手,示意你明日再会——你哪里等得及,迫不及待地便要再夹起一只来。
林昭叼着包子,正痴痴地望着老板站门口煮面。
一把细长如银丝的水碱面,滚烫的热水中上下翻腾,如同一朵徐徐展开的花儿。
“大妈妈现在怎么样了?”董寄辞问。
董家向来待人亲和,从不因为身份贵贱而对渔家轻慢,当时林爸爸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冒死将董家二公子董寄辞接出来的。
董寄辞称呼林昭妈妈为大妈妈,林昭爸爸为阿大,总是带着格外的亲昵。当时他被父母托付给林家时,林昭的妈妈已经病得很重了。他是个心细的孩子,心里一直挂念着。
林昭用筷子把盘子里水晶似的肴肉汤冻和红肉分开,突然不说话了,一旁干枯的灯芯在风中摇晃着微弱的灯火。
“……你走之后不久,妈妈就被送上岸了。岸上的大夫说十两银子买几根老参,可以让她多活个把月…”林昭开口说。
每次聊起她母亲的时候,林昭的声音总是沉闷闷的。
董寄辞默不作声地把茶放在她的手心里。
“我们没有十两银子,妈妈也没能多留几日。”林昭把脸埋在茶杯口,朝杯心哈气,滚烫的热气与茶锐利的清香一齐扑向她的脸颊:“我和哥哥姐姐都长大了,只有老四还小,天天喊着要妈妈。”
“妈妈走了之后,爸爸一路上还在找你。他说董将军就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他还给弄丢了,他心里过意不去。”
“所以你活着,真的太好了。”
董寄辞的喉头滚动了两下,欲言又止。
正说话时,老板刷啦一声,利落地从两臂宽的大锅里,利落地叉出半米高的白面。扁扁的挂面落下一串面汤,老板用锅盖下兜着,倒是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妙意。
一霎时,温暖的雾弥漫在茶馆之中。
董寄辞心里藏了太多秘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不敢唐突地握住林昭的手,也没法给出什么豪情壮志的承诺,只能悄悄地捏住她的手指。
林昭抬起眼睛朝他笑,无声安慰他自己并没有那么难过。
老板前脚才晾出,伙计后脚便像变魔术似的递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辛香的葱花与赤红的酱油,在滚水的冲泡下,在这个静谧的夜里,激起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香气。
酱油是秘制的,带着一点江风野渔的腥。一筷子白花花的荤油,一点画龙点睛的蟹腿油,一小把虾皮……胡椒把这些鲜掉眉毛的绝味抽丝剥茧地勾出来,一丝一韵的沁到人的心里去。
胡椒的出场,就好像一群老旦沉闷唱段后,大青衣王宝钏三尺水袖一翻,一式雨润指向台下,高亢清丽如凤声的念白,能惊得满堂昏昏欲睡的宾客跌下椅子。
四个字来形容:惊艳绝伦。
董寄辞把加了溏心蛋地那碗推到她面前。
他给不了什么承诺,但是请喜欢的女孩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还是绰绰有余的。
“二公子,你还回去吗?”
这次,她喊的是二公子,而不是董寄辞。此时这天真的小渔女,身后代表的是被托孤的林家。
渔户虽然低贱,但是却将“言出必行”四字牢牢刻在心底。既然董将军将董寄辞托付给了林家,那林家必定要护送他去本家,不惜一切代价。
董寄辞故意东拉西扯,不去正面回答她:“……喜欢这家的包子吗?以后我常带你来这里。”
林昭用力掐住了刚刚的咬痕。
“昭昭。”董寄辞猛地缩回了手:“你和谁学的,下手也太狠了。”
过了一会,又说:“阿大要拉扯你们四个孩子不容易,还要养老太太,我又不是没有腿,自己可以走过去。”
为什么董寄辞也好,奶奶也好,都喜欢说这些让人难过的实话呢。
林昭明白,自从妈妈生病掏光了家底,如今爸爸和大哥每天没日没夜的捕鱼叫卖,赚来的钱只能勉强过活,老四还是会半夜饿醒。
倘若船上再多了董寄辞这位贵客,怕是把船卖了也养不活这一大家子。
可是她还是不死心:“现在我和姐姐也能补贴家用了。前几天,我去送鲫鱼汤,一下子赚了三吊子的铜钱呢……”
说着,肚子又咕噜噜地叫唤起来,眼神不自觉又落在了面前的碗里。
董寄辞把她碗里的面汤轻轻抖开,笑着催促她:“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林昭低下头一点一点咬断阳春面,有种难以形容的无力感包裹着她。
明明……好不容易相见了,却不能在一起。
分别了,下一次见面又会在哪里呢?
“本家洛融离这里太远了……”董寄辞故意叹气给她听。
“昭昭,你知道有多远吗?”
洛融,那是前朝最繁华的都城,林昭听船客描绘过——
那里的地上铺满了金子,屋檐是琉璃烧的,玉和玛瑙串成的帘子挂在门前,风吹过的发出金石之声。人们都穿着金丝与绸缎织就的袍子,路边种满了四季不凋的花儿,一切的一切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好似一座人间仙境。
这是林昭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而董家本家就是洛融鼎鼎有名的王公贵族,子孙也都有些出息,董家势力遍布整个前朝朝野。
“就算骑上世间最快的马,不眠不休跑上一个月才能到。顺水乘船也要三个月,更何况,如今从雍州往洛融方向去,是逆水行舟。”
“那你自己又怎么走得过去呢?”林昭不服气道。
“笨!我有钱啊。”
少年扬起脸,神气又傲然,似乎他无论说出什么都令人信服:“要是走一年走不到,就走三年、五年、十年,走到战争都结束了,总有一天能回去的。”
是啊,他是董将军家的二公子,是董氏家族的嫡系。
莫说那隐于乱世纷争中而不倒的董家。董寄辞在江边漂泊一年,如今却不见一点落魄,始终光鲜亮丽,气派无比。或许他们这群人并不需要考虑寻常百姓的吃饭问题吧。
有钱有势的这群人,仿佛乱世再飘摇也与他们无关一样。比起在社会底部随着沙浪浮沉的平民贱籍们,他们活得轻松多了。
林昭突然发觉自己对于董寄辞的那点关心,是多么的可笑。
董寄辞对自己好了一些,你便得寸进尺了,真把自己当成和他一样的人物了?昭昭,认清楚自己吧,你连一双鞋子都买不起,你又能帮到他什么?
这些想法使她有些恼怒,只闷着头吃面,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一只屯粮的小仓鼠。董寄辞乐此不疲地往她碗里夹肉。
“吃不下了,别夹了。”她抬头瞪向他。
人真是奇怪,明明不是什么大事,明明寻常也不爱哭,明明只是为自己生气,却因为看了那人一眼,瞬间红了眼,眼泪就和断了线珍珠似的,吧嗒吧嗒落进了碗里。
董寄辞傻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又犯什么错了,有些手足无措地从衣服里掏帕子。
“董寄辞,你准备什么时候走?”林昭抓住他。
即便如此,她真的好想替他做些什么。
“什么?”
“你要是明天走,我替你去买些干粮,大哥知道哪里的干粮便宜,我们捎你一程。”
“……”
这丫头是舍不得自己走才流泪的吗?董寄辞坏心眼地想着。
“你要是下个月走,就来江岸找我家的船,我家饭菜虽然比不上这些酒馆,但是至少能填饱肚子。你这样大手大脚的挥霍,总有天用尽了盘缠,就回不了本家了。”
听她说得这样认真恳切,董寄辞有些尴尬地摸摸耳垂,又清了清喉咙。
“昭昭…你就没想过另一种可能吗?”
林昭眨眨眼,艰难地把眼泪捱回去,董寄辞探过身子,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他的手很冷,耳语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耳朵。吐出来的气息却烫极了,林昭的脸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不行,你怎么可以不回去呢?”林昭跳起来,有些焦急地反驳道:“我们答应了将军,要送你回本家去念书……”
此时,她的心里已经被甜蜜和苦涩填满了。当董寄辞告诉她,他并不想回本家的时候,她真的高兴极了。但是转念一想,本家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又有什么理由留在这三教九流人员混杂的江边呢?
那他这么做无非是因为自己,而自己却自私可鄙的高兴,完全没有考虑到对方的这个决定,将改变未来多少人生轨迹。
或许,董寄辞就要从贵公子一下子跌成了穷书生了也说不定。
要是真的因为她一个卑贱的九姓渔女而抛弃了前程,想必将军夫妇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吧。
“刚刚舍不得到流眼泪的是你,现在要赶我走的也是你。”董寄辞见她这气鼓鼓的样子实在可爱,故意取笑她:“喝茶还能喝醉了?脸怎么这么红?”
“不行,你必须要走!”
“我要是花光了盘缠,就赘到你家去,替你打一辈子的渔……”董寄辞故意慢慢悠悠地说着,一边悄悄瞧着她的眼色。
林昭刷白了脸色,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再往下说了。可董寄辞只是笑,他眉眼弯弯的,也不知道这些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不许再说……也不许再这样想了!”林昭急急地说,“我爹说了二公子是要做教书先生的,要建功立业的,怎可自甘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