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永平三年 二月初四 立春
永平三年 二月初四(农历正月初七) 立春 乍暖还寒
永平二月初四,立春了。
新春的余韵尚未散去,朝堂上的阴霾便早已传遍人心。
近来诸位朝臣罢官一事愈演愈烈,昨日早朝只剩三位女官,其余人皆告病不出,陛下勃然大怒。
今日,陛下的御前侍卫又拿着圣旨来宣我:“朗月姑娘,陛下请您走一趟。”
我等陛下宣见很久,今日得机会,立刻便随那侍卫进得宫去,万嬷嬷在宫门前接的我,她道:“朗月姑娘,好久不见。”
我也问了好,她便带着我往前走,路过陛下的寝宫前,我见门前跪了一地的人,齐刷刷的。
我停住脚步,原地站定,用手数了数,整整二十八位,看那着装,应该是四品以上的全来了。
我探头抬眉迅速的一瞧,之前跪着的边上,还跪晕了几位。
今日大雪,本就是极其寒冷的天,带头的几位双手撑地,浑身僵直,像是体力全都到了极致,快要不支了,但是为首的还在喊:“陛下,臣等求见。”
我还想往寝殿靠近些,却被万嬷嬷制止住了:“朗月姑娘,这边请。”
我指着那些大臣问:“这是……”
万嬷嬷随意道:“上次请女眷们进宫,大人们多有不满,陛下正在处理。跪的也有数个时辰了,这不晕了几个。”既万嬷嬷能告诉我情况,想来这次叫我进宫也是为了这件事,我点头表示明白。
我跟着万嬷嬷没走几步路,便到了书房。
万嬷嬷道:“朗月姑娘,陛下还在西厅会见吏部侍郎与巡抚使,一时半会还过不来,只能先请您到书房稍候了。”
我端着暖手炉,谢道:“有劳嬷嬷带路。”
书房里外隔着厚厚的门帘,外头门边站两个小宫女,里面站一个。我进去坐了一会,小宫女上了两盏子茶,我见陛下还不见来的样子,就对那小宫女道:“你帮我去问问万嬷嬷陛下多久来,这等的久了水喝得多,我这……”我捂住肚子,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小宫女见状点点头,乖巧的去问了。
屋内安静的听不见一点声响,我看窗外,两个小宫女靠着窗柩昏昏欲睡。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我起身,抱着手炉,缓缓走向陛下的案牍。
我伸手将装玉玺的盒子揭开,那枚传世的玉玺巨大无比,一只手举起有些吃力。我先是将那方玉玺倒过来看,既寿永昌四个大字映入眼帘,我又将它放下,端正的龙身张牙舞爪,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瞪着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我摩挲着怀中里的玉佩,忽然灵机一动,将小拇指探入那龙嘴里,龙嘴上颚磕磕巴巴并不平整,但由于嘴巴太小我只靠小拇指摸不出是什么纹路,我只好又将玉玺倒过来凑近去看,但仍然看不大清楚,只能确认是花纹而非是字。
我只好环顾四周想需点什么帮助,见手边文房四宝俱在,眼珠一转,拿起一张纸折成条状,在沾满红泥,小心翼翼塞进龙嘴上的天堂去印那花纹。
我的呼吸的热气开始蒸腾,我十分想确定他是错的,可伸进去的那一刻又好像已经知道他是对的了。
那张带着红泥的纸被我缓缓拉出来。下一刻我浑身鸡皮疙瘩皆竖了起来,心跳趋近平缓,背部的热汗也全部散开。
那张纸中间赫然透着一朵莲花。
纸条晃悠着飘落至地面,我低下头,又麻木的捡起。
是了,金莲死前从未发过圣旨,皆是口谕。
我替大郎进宫寻问安茜姐多久才能放人成婚,安茜姐却说不是自己要金莲作陪,那还有谁能有这个权利留下她?
还有,南宫怎么会平白登门求金莲雕撰,哦,是因为金莲在玉雕比赛时交上去了三件东西,翡翠七折书,子母玉观音和一方连环印。
怪不得饶是我查破了天,也查不出头绪。怪不得堂堂王爷讳莫如深。
那些不经意的小事在这一刻,暴风般的涌入头脑,星火落入草地窜起一处大火,时间成为助燃的养分,让大火变成火海埋葬了三个人,我哆嗦着手将玉玺放回了原位,擦掉龙嘴上的红印。
门外的风雪声敲打在台阶上,这座四方城完全沉浸在了安稳的梦中。屋内的温度适中,我却浑身冷的发抖,我将自己团成团抱着脚蜷在凳子上,是个不成体统的坐姿。
脚步声传来,一阵冷风灌入。
万嬷嬷掀开厚厚的门帘进来,矮下身与我齐平:“您在这缩着干嘛?是冷吗?奴才这就去添上炭火。”万嬷嬷开始教育外头的两个小宫女:“朗月姑娘都冻成这样了,不知道添个炭吗?都是怎么当差的。”
小宫女们被说教的不敢抬头,我稳住心神说道:“不怪他们,是我自己冷,这里面够热。是我的问题。”
万嬷嬷夸我心好,不与她们计较。我摇摇头问:“陛下来了吗?”
万嬷嬷摇头说:“诸位大臣闹翻了天,陛下那边还在想办法安抚。”
一个女人做了皇帝就够让人膈应的,现在还要煽动他们的女眷一起造他们的反,前厅被占后院还起火。
又等了好一会,门外的小宫女禀:“陛下来了。”
我忍住胃里不住的翻腾不适,将腿放下直接跪了下去,在地上叩首问安。陛下面色如常,她抬抬手示意我可以起身了。
我主动问道:“陛下,刚刚吏部、巡抚几位大人是为了女眷赏菊一事来的吗?”
陛下点头:“嗯,近来群臣反抗的声音越发的大,想来朕的确是动作快了些,让他们受太多刺激。朕今日叫你进来,也是准备让你先闭了城北的店,其余几位女官也先……罢免了吧。”
我以为她是知道这些行为将要带来的后果,也是准备承担这些后果的。但是她却退缩了。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陛下,将他们罢免,她们要承受巨大的压力无法言喻,这样一来,其她女子便不敢再行效仿,努力了那么久,这时候一点反抗就要开始打压,陛下,我觉得不妥。”
陛下面色铁青,她扔下一本折子说:“他们现在集体逼朕,虽然朕说过,不介意换一批人站在这朝堂,但是总归不能真的杀光吧。那朕这暴君的名头可就该挂上城墙了。”
我以为她跟齐王是不一样的,是不会在意这些虚名的,我以为她跟媛媛姐那没用的心爱之人不一样,不会优柔寡断,她是务实的是敢于出剑刺穿阴霾的人……还是说,董十七是对的。
陛下想了想,还是问:“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我果断道:“应当继续推行,让大家看到您的决心。改革变法,总是要有流血牺牲的。”
陛下:“可继续推动只会让大家的敌对的情绪越发高涨,到时候结成势力煽动,动摇了根本。”
我追问:“根本?”
陛下:“国之根本。”
我浑身坠入冰窖:“国之根本。”
那是皇权。
陛下见我面色不对,缓和一阵又道:“等过了这一阵子,朕会复她们的位置……不是你们进言要慢慢来的嘛,朕也是采纳你们的进言。”
我苦笑,慢慢来可不是往后退缩,她企图混淆概念来说服我,于是我问:“慢慢来和一阵子是多久呢?除了罢免您还有其他后续的想法吗?像是继续鼓励开办女子学堂或者商会平等选举之类,或者……”
陛下明显被我问的有些不耐:“现在首要是让他们的对抗情绪减弱,稳定朕之国本,其他的都可以先不做,不重要。”
其他的不重要?
心像是被一根刺扎中,呼吸也凝固。
我哆哆嗦嗦的举起手,颤抖着开口问:“可是,一开始咱们做的这些事情,不就是动摇根本吗?不动摇根本,您怎么会坐在这里?这些不重要,那什么重要呢?”
陛下拍案:“大胆!”
我自嘲一笑,惨淡道:“金莲死了之后,下一个是不是该我了?还是说我还有价值,也可以缓缓?”
陛下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神色黯然:“陛下真是好计谋,算无遗策。”
“您培养白朴姬杀掉三位皇子,绝后患。在傀儡皇帝的羽翼之下蛰伏几十年养精蓄锐,在留下朝酒晚舞去刺激齐王,准备借齐王这刀杀人。只是没想到出了点意外死成了思思姐。你骗婉儿姐建立冠群芳为你所用,又建立翠屏山为你立一个顺应天命的名头,一个帮你赚钱一个帮你赚名。你不放心婉儿姐,于是让用董得隆一直监视我们,斗胆猜测一下,北夜也是您的计划之一对吗?所以要收复南宫家,因为您知道不会有人愿意为您出征,您又不想暴露侯停,所以只有南宫长史可以。哦,还有安茜姐,你复她的位子本就是打算在打完这仗,让她和亲的。你留下金莲为你雕刻玉玺还是不放心,于是就要灭口。”
我一股脑的说完这些,只觉心痛如刀绞:“陛下,我可能说的不太全,因为您做这些,需要用到的是我三辈子也学不到的头脑。”
我也不看她脸色,只继续道:“可是,我只知道。”
“她们将你视作照亮前路的灯,冲破黑夜黎明的光,心甘情愿让你踏着尸骨淌着热血,爬到了山巅。她们不是傻子,只是相信你会砍出一条路来,带领后面的人一起俯视群山沟壑,见好景好物好风光。”
“可你却说不重要?”
“什么为了变法革新,什么男女平起平坐都是假的。你只是拿皇权的核披上男女大同的皮向我们叫卖兜售着天下大同的想法,在用这个骗大家冲锋厮杀,帮你登上这个位子。从始至终,你要的只是 ‘国之根本’。”
“你骗了她们,也骗了我!”
案上茶盏被扫下,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我双目含泪,喊道:“陛下,我知道与您而言,我们都是棋子,可是这一颗颗棋盘格子上的子,不该是为了执棋之人输赢而拼杀,是为了剩下的棋子不再被吃而舍生忘死。”
南宫死了,安茜姐远嫁,金莲墨莲也死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步入我的生命又转瞬即逝,我一滴泪都没流。哪怕是知道自己也只是个弃子时,也只是想要在被弃之前再往前走两步。多少年心酸往事,只因“理想”二字我皆谈笑而过。如今却付之东流,叫人贻笑大方。
我知道我的眼神一定充满了怨恨。
陛下道:“那又如何,你还能如何?你杀的了朕吗?”
我身体不受控的抖动起来,开始啜泣:“陛下,我为何要杀你?杀你又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会让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局势更加混乱,人生在世不过七八十年,我前十三年蒙昧无知,后七年算是开窍醒悟。断不会为了你的错误而放弃我人生正确的方向。后面的几十载光阴,直到我入土闭眼,我依旧会为了那 ‘可笑的理想’前进,您要长命百岁,好好的看着我实现它。”
陛下整个人完全没在昏暗中,极淡的哼了一声,对我道:“可笑。你以为朕都完不成的事情,凭你就能行?”
“朗月,朕是惜才的,才容你放肆一回。朕告诉你,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你难道非要摔了疼了,才信朕的话吗?”
原来连她自己都没相信过,有朝一日会达成自己说出的愿望。可笑的是,大家却信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
我还是很没出息的哭出了声,不断抽咽着答:“姚大家教过我……受了打击就自己爬起来……然后接着摔。只要我一日摔不死,她们的“理想”便一日摔不灭。就算摔死了我也不怕,还有千千万万人会接着摔。直到把那地面摔出坑摔出泥泞摔穿了……总有一日,太阳会照进那个坑里头,后面的人便不会再摔了。”
“陛下,陛下……你且看着……。”说完,我早已语无伦次、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