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永平三年 元月初五 小寒
永平三年 元月初五(农历十二月初六) 小寒 寒冷
元月初六,我叫莫陌姐在自家新开张的酒楼定了桌,本想着自家酒楼宴请在合适不过,谁知二公子是个难伺候的主,不肯。于是我只好在梁都城里最大的酒家定了包厢位置,主动登门去邀了二公子。
二公子按时赴约,还不忘带了礼物给我:“总不好空手,给你的。”
我见那盒子跟他给金莲的结婚贺礼如出一辙,便接过笑道:“你这是一次买了多少,合着亲朋好友每逢喜事就送上一个?”
他摘掉厚厚的外裳,落座说道:“非也非也,一样,也不一样,仔细看了才能知道。”
我闻言好奇,就要打开看看,他却拦住我:“别急,回去再看也一样。”
我既是赔罪摆这一桌,便做不得小家子气,我拢共点了十二道招牌,鸡鸭鱼猪齐全、点心前菜样样不少,还温上一盏美酒。
谁知他并不受用,只动了两筷子便歇了,我不知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别的什么,便也落筷问:“二公子要是觉得不可口,便唤小二在传新菜可好?”
说罢我就抬手,他却急忙将我手肘摁下,起身将包房门关上。我知道他今日定是有话要与我讲,但不知开口第一句便是:“今日来,是想感谢你。”
我奇怪,反问:“感谢我?”
他笑,默了一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开口道:“我爹娶了很多老婆。孩子一堆,人丁不算旺,家中姐妹几个男孩也就三个。我年少聪颖,不知收敛锋芒,一度被父亲视作接班人培养,后来惹了人眼红,被刺客追杀,逃到了一处山上。”
二公子讲到此处顿了下,举起酒饮一杯,瞥我一眼。他见我稳如泰山,便继续道:“幸好我平常心善,得了皇天眷顾遇恩人相救,没死成。是我小舅舅找到了我,他念在我与我母亲的情分上冒死保下了我,此后我便一直隐姓埋名,不在与家中来往,许多人都以为我死了。”
若说前面一番话我还云里雾里的,那说到舅舅二字,我夹菜的手一抖,他小舅舅是董王爷,王爷的姐妹都是嫁给了谁来着……脑海中自然的浮现出了婉儿姐曾经让我看过的那幅关系图。
董老王爷的女儿不多,连上庶出也才三个。于是我问:“你母亲是嫡出吗?”
他点头。
我倒吸一口凉气,他娘嫁给了安茜姐喜欢了十五年狼心狗肺的表哥,媛媛姐的夫君,苏苏的爹。
她叫董婉瑜,是前朝的丽妃。
我夹住鱼肚子的筷子一松,啪嗒掉在了地上。
他捡起我的筷子,继续说:“我‘死后’,父亲便开始培养大哥继承家业,但是没多久大哥也意外死了。我家就三个男孩,所以父亲只好培养三弟。但是没多久一场变故,三弟也意外去世了。”
我一阵寒战,根本不是意外,三皇子是白莲花杀的。
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是谁要杀你。”
他道:“谁想杀三皇子,谁就想杀我。”
渐渐地那副关系网和桩桩件件事情联了起来,雏形在我脑海中勾勒成坯,我有些慌乱,于是一拍桌子:“不可能!”
二公子见我拍桌子,忽不敢接口了。
我稳住心神,问他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二公子讪讪移动目光,看向我右腿道:“你右腿上有道疤,是被树枝划伤的;你分我的那半块馍是玉米面做的。我那日穿的是白色的银狐外披,你上山是去寻你爹,对吗?”
我跌坐在凳,无法相信此事真相。我从未想过他就是那传说中早亡的二皇子,没想过自己年少救的那个孩子就是他,没想过白莲花就是刺杀他的那个凶手。更没想到陛下会如此的狠毒,为了皇位,连杀三位皇子。
我后知后觉问道:“所以董得隆他要我提防的人……是陛下。”
他沉默半晌不答,直说:“是。”
我与他两相对坐,沉默不语。
我面如死灰,无法接受。我捂住头,难过的问道:“那天是你救的我?陛下要杀我?为何?”
他摇头道:“她没想杀你,至少现在没想,我只怕你是下一个。”
“那烧了冠群芳,是要杀谁?”
我现在混乱无比,但是却依旧坚定道:“不,就算是陛下要杀我,也必然是有她的道理。”
他对我道:“朗月,你莫要被三言两句搅昏了头,你现在是在与虎谋皮,总之,离开梁都吧。”
我却坚持道:“与虎谋皮也好,棋子弃子也罢,若想成功,必然是会有牺牲的。那么多踏脚石,多一个何妨。只要最后能成功,我……”
他举盏在一饮,双眼直视我:“可她要的成功和你所寻的成功并非是一件事。你若不信,就自己去看。”
我问:“看什么?”
他递过来一枚玉佩:“认得吗?”
我接过那玉佩,仔细翻转查看,竟看见一朵莲花:“这是金莲雕的东西。”
二公子点头:“是。”
他拉起我站到窗前,指了指给我的盒子,又指着皇宫的方向道:“你自己去看看。”
永平三年 元月初二(农历十二月廿一) 大寒 寒气逼人
二公子的话让我伤神许久,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相信他说的话。但是人只要对人起了疑心,不辨真伪,那以后便再也不会全盘信任。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
元月初三,我将给小天玑和小殿下新做好的冬衣送去东宫,虽说苏苏对小天玑极好,但我终究还是会时不时担忧她会不会被欺负,说错话,睡不好。
东宫的侍卫早熟悉我,连通传都不需便放行我进去了。一夜大雪,屋顶都裹上了厚厚的积雪,我撑着伞找去了书房。
今日小殿下难得偷闲,无课休沐。她带着小天玑在整理文献,小天玑对收拾整理的活还是很喜欢的,她分类的很细,我见她们认真,便没有开口。一个人收伞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等着。还是苏苏先发现了我。
屋子里烧的红罗炭,很是温暖,苏苏收拾的热了,想寻一杯水喝,我赶紧递过去,她接过这才发现我:“小师姐什么时候来的?”
我盯着小天玑片刻,见她认真,便蹑手蹑脚的拉住苏苏道:“小殿下,我有些话想与你讲。”
苏苏点点头,放下杯子跟着我走到外面,挂着笑容问道:“什么事啊小师姐。”
我见她笑的开怀,到嘴边的话忽然又说不出来了,踌躇一会:“算了,等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
鹅毛大雪压来,苏苏与我并肩而立,原不知不觉她已然高出了我半个头,飘进房檐的雪花堆在了我脚边,我对她道:“下雪了,想去玩吗?”
苏苏摇摇头说:“不想。”
我侧身看向屋子里面:“要是小天玑,不等我说,自己就去里面打滚了。没关系的,我将侍卫们都支开,陪你去玩。”
苏苏止住我的手:“不用,我得到了那么多,失去一点也是应该的。”
我错愕:“不必这么苛求自己。”
苏苏摇头:“怎会是苛求,是时刻提醒自己要抑制欲望,如是我不能学会控制自己,日后必成大患。”
苏苏忽又问:“小师姐今年几岁了?”
我道:“双十,虚二一了。”
苏苏往前微微两步缓缓坐在了台阶边,她抬起手虚望远方:“等我二十岁的时候,就放小天玑走。”
我低头看她:“为何?”
她道:“被束缚的人,一个就够了。”
苏苏成长的很快,比我们几个当年更加厉害,不用很久她便会超越我,我有些可惜姚大家教不了她,她本可以更好的。
“说来怕小师姐笑话。”苏苏抬头看我,我也就顺着阶梯挨着她坐下了,我与她贴的紧紧的,在冰天雪地里仿佛心也靠在了一块,我伸出发红的手摸她的头:“不笑你,谁人不曾年少。”
“我可能还是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会是什么万古流芳的明君,刘先生问我此生为之努力的理想,我说,如果用我一人苦难换世人幸福便足矣。可是渐渐地发现,力不从心,我在认真努力的学去做,也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这世上总有痛苦在发生,我阻止不了。后来再大些才知道,我连那所谓的苦难日子都是他人奢求一生的,还谈什么幸福?世人皆苦唯有自渡。我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此生所见所知所能为的,都过于局限,所以我绝不会是一个明君。”
苏苏继续道:“我想过很多办法,但是都突破不了现在的局面,想要所有人过得好,不是谁受苦受累便可,需要的是实际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好。但是所有教我的先生,书本里也都没讲过,找不到。”
苏苏喋喋不休的,我就慢慢听着,那些话急匆匆的,一句一句飘在风雪里回荡在台阶边。
雪下大了几分,迷住我的眼睛,盖住了我俩的裙边,可我不忍出声打断她,她的滔滔不绝让我看到了这些年大家的努力没有白费,有人往前走了一步,哪怕是小小的一步。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道:“很多年前,大概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不知道看书一事有何用处,也不知道女人除了嫁人还能做什么。”
小天玑跳出来,她满头大汗,抬腿也往台阶上一坐:“不嫁人就当官啊,像姚大家那样当大官,也可以像白姐姐墨莲姐姐那样去游历山川。还可以像金莲那样做自己喜欢的玉雕,做什么都行,什么都不做也行。看书当然有用,人就活一世,多看一本书就等于多活几世,能看别人的人生,见没见过的风景,有意思极了。”
我转头看小天玑,小天玑问我为什么这样看她。
我不知道许多年前姐姐们是不是用同样的眼神也这样看过我,只是现在我仿佛明白了姚大家孜孜不倦那么好为人师的原因,那是一种春播秋收,看着种子发芽长大,能与你并肩继而超越你之后,所获得的欣慰与满足。
我笑道:“你看,我当年答不上来的题,你们答得出来了。”
“所以,你只管带着这些疑问往前走,一直走,不要心急。总有一天现在你答不上来的题,以后也会有人替你答得上来。”
元月初八,眼见新年在即,梁都年复一年的张灯结彩起来,莫陌指挥着账房先生将箱子搬回家清账,她拿着厚厚的账本问我:“你最近是怎么了,愁眉不展的,都快成深闺怨妇了。”
我满腹心事无人说,自然是深闺怨妇。我想了许久还是想再见一面二公子:“莫陌姐,我得出去一趟,你不需等我了。”
莫陌在后头追着喊:“诶诶,外头冷你加件衣服。”
外头天寒地冻,大雪呼啸不止,我见门前大雪埋了足一尺高。滴水成冰,冻的人跳脚。我怕冷,便又缩了回去,加了件袄子,揣上我冬日的命根——暖手炉。
刚推开门,便见到二公子站在门前,似那程门立雪不知候了多久。他也不打伞,就这么揣着手站着,染了风霜浑身笼在白茫茫一片中,我与他四目相对,忽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称呼他,想来想去还是照往常唤一声:“二公子好,在这站这么久,想必也是有话想与我讲吧。”
二公子站在门前雪地里,他开口呼出一团热气:“今日我来跟你告别。”
我将伞立在门前,戴上帽子走到他面前,忍不住问:“怎么要走了,怕东窗事发?”
他见我还有心说笑,便也打趣:“嗯,怕东窗事发。”说完他孤身上前,带着寒气围了上来:“我送你的礼物还在嘛?”
我点头答:“在的。”
他低头看我,睫毛上染上了雪花,压下一层阴影:“没钱使的时候就看看,里头可是好东西。”
我继续点头,又问:“你去哪,还回吗?”
二公子点头笑:“回,来年春来燕归,我归。”
我见他冷的十指通红,便将暖手炉塞给他:“二公子。”
“嗯?”
我叮嘱道:“虽说这也是我的因果福报,但还是谢谢你舍生忘死救我,今后顾好你自己就是。”
二公子摩挲着那支暖炉,小声问道:“还是信她不信我,这么快就要划清界限了吗?”
我看着他,止不住的摇头:“没有。没有全信谁一说,我会去验证的,哎,你这人怎么分不清好坏,这不是不想你也跟着遭罪。”
他盯着我,问道:“那你为何觉得莫陌跟着你不是遭罪?你为何还在梁都不肯走?”
我想了想:“她不一样,她们与我都嗯……有共同目标,我们需要一起。你是男子自有你的天地,况且你的身份不合适。”
“朗月,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携手共进者不问来自西东。若只凭借男女来分,路子岂不是走窄了。还是说你和她一样,只是求权非求平?”
我否认:“自然是求平。”
“平,何为平。”
我答:“便是你我一样,你有的我也有,同样,你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应该大家一样。”
他适时又反问:“合该大家一样?那你所求,究竟是男女大同,还是天下大同呢?”
我一时答不出。
二公子将暖炉塞回我手心,轻轻笑道:“你觉不觉得,你说的这段话,有些像是小孩子看见别人有糖吃自己也要有,别人能去游玩自己也要能去玩,充满了较量,想要证明自己可以,这是对立。”
“你和我之间的 ‘平’ 不该是一样,其实恰恰是不一样,平等不是同化,不是追求一致和竞争,是朗月能做的我能做也行,朗月能做的我不能做,也行。”
“你看,按照你说的 ‘同样,你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那……”他笑笑,问我:“她能做皇帝,你能做皇帝吗?”
我眉尖一跳,心中微微一震。
“放眼望去,梁都城内三六九等尊卑秩序,你认为这是大同?皇帝一日在,一日谈不得天下大同。”
我呼吸一窒。
“你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她是为了自己能登上那个位子,拿皇权的核披上男女大同的皮向你们叫卖兜售着天下大同的想法,来骗你这样的“开悟者”为矛,让你们去对立竞争,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我看着他的眼睛,脑袋里纷乱无比,不知怎么说才好。
他替我拂去肩头白雪,低低道:“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她姓什么吗?”
我心中几乎无法呼吸,他告诉过我,太后姓侯。
“为了争取到南宫家归顺,她作局使南宫长安失职,陛下安插的侯停,其实是她的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你求的从始至终都是天下大同,那么朗月,那你就好好想怎么改变皇帝不做皇帝,没人想当皇帝这件事。而不是什么 ‘我能做的你也能做’。哎,其实没事,日后你会明白的。”
他身边跟着一个牵马的马夫还有一位郎中,那马夫牵着马上前,开口敦促到:“公子,再不起启程天黑前就到不了了。”我看他一眼,见他并没有想走的意思,我只能指着他身后:“走吧,走吧。”
他无奈的翻身上马:“你有什么喜欢的名字吗?”
我不解,问:“喜欢的名字?”
二公子点头道:“我去看望我远方的一位亲戚,她要生孩子了,先生算了一卦,说是今日见到的第一个女子,由她为孩子取名为上佳。”
“哦。”
我抬头看他:“我又不是孩子的什么恩人亲人,孩子睁眼看到的第一个女人不是我,是它母亲,她那么辛苦的怀胎十月生产之苦,算命的一句话就把这权利让给别人了,在我这可行不通。”
二公子也不强求,只问:“好,那小名总能给一个吧?”
我环顾四周,大雪封城,除了一片白什么也见不到,毫无生机。我看向马背上的二公子:“今日大寒,过后是便是立春,现下的黑暗后会是光明,叫它花明好吗?希望等他长大能见黎明破晓繁花盛开,柳暗花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