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永平二年 八月二十三 处暑
永平二年 八月二十三(农历七月十九) 处暑 秋雨绵绵
八月十六,小殿下亲自讨了小天玑当伴读,在安茜姐的极力担保下,陛下同意了。小天玑就这样扔给了苏苏,比我还早一步过上了带编的工作。
苏苏待她很好,衣服首饰都是用的上好的东西,我想小天玑也算是找到了金饭碗。
八月二十,到了安茜姐出使北夜的日子。金莲与大郎前一日便一同下榻在冠群芳,准备送完婉儿姐,择日就回乡。
我早就约定好不去送她,所以就一个人留了下来。
安茜姐是从宫中出嫁的,陛下破了例,给了她最高的殊荣,以嫡公主的称号从正门出嫁,陪嫁十二车上千珍宝,仆从百人、侍卫百人,好不气派。
梁都城已经几十年没送嫁过公主了,外头喧闹得很,我没忍住将窗户支开了一侧。大街经过的那支红色的队伍长的见不到尾。有人议论道:“这什么来头,够气派的。”
“那是公主和亲,去北夜的队伍。”
“原来是公主出嫁啊,今日可真的是好日子啊!”
“这一走,山高路远,怕是再也回不来梁都咯。”
是,这一走便是见不到了。
这句话着实戳了我心窝,到底还是没忍住飞奔下了楼,出门挤进人群,与那支队伍只擦肩一刻,我便看到了安茜姐,她坐在八匹马拉的车上,只掀开一角布帘,金色流苏随着马车晃动。马车边追着个嚎啕大哭的莫陌姐,莫陌姐身侧又追着丫鬟婆子,随行的侍从拉着莫陌往后拽,安茜姐叫她回吧,陌莫不肯,哭的昏天黑地像是死了亲娘。
那场面倒也是令人难忘。
我的记忆中安茜向来是喜欢素雅淡色的装扮,不曾想如此华美的装扮却似乎更为合适她,衬托的她明艳动人宛如半开的月季。安茜姐四处眺望,终于看见了我,扬起了一抹笑。
她很大声的说:“朗月,我就知道你会来。”
“等等,别走!”那一刻我早就将自己说过的话抛却九霄云外,我捂住头顶就要往送嫁的队伍里蹦,牵马的马夫直直叫唤:“快拦住她呀!”
“公主还没游街完,不吉利啊!”人们起着哄,欢笑阵阵。
我要去送她,日后再见不知何日,我管他什么不吉利。
可是人群群都围了上来,将我死死拽住,安茜姐将头伸出车外,她看着我笑,那是我见过她笑的最灿烂的一次,她挥手与我告别,嘴里依稀说着:“状元郎,我走了。”
“安茜姐!”我的声音埋没在了人群中。
城门一关,大红色的队伍走到了头。
人群却经久不散依旧议论纷纷,直到看不见身影了,才各自退了去。
十里长街恢复了昔日的模样。
墨莲在后头嗡声翁气的笑我:“哟,这谁啊,不是不来吗?”
我没能好好的跟安茜姐分别。又一次尝到了“与君生离别。”的滋味,到底是伤心的狠,便将一腔怒火撒在了她头上:“我就是来看了怎么样,你管不着。”我推开她往前走,她倒也不恼,走我边上絮叨开:“金莲说等九月挂了榜她就跟大郎回乡了,这人各有志,我……我也……”
我知道她早想着离开了,能待到今日也算仁至义尽,但她说的不是时候,我这会本就难过,心下更气:“走吧,都走,你快走,别碍着我眼睛。”
墨莲拿手绢拭眼角,倒是气笑了:“你好的很,气性越发的大,行,等我走了看谁将就你。”
永平二年 九月初七(农历八月初四) 白露 凉爽
今日很早时候,城内便人头攒动,俱都往那面挂榜的墙前扎堆,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其实现下尚未放榜,但却已是齐聚满了各界人士。
墨莲与金莲二人是把我生拉硬拽到挂榜的墙跟前的,我就站在人群堆里,不愿意在挪动半分。
我到底还是胆怯了。
一百来人的榜单分成了数张纸,糊在雕龙刻凤的高墙上,金莲见拽我不动,便推推大郎,让他去看最远的那张榜单,自己和墨莲手拉着手,开始看眼前的。
一时间无数人挤进去退出来,退出来又在挤进去,或开怀大笑或当街痛哭,场面乱哄哄的。
眼前这张没有,墨莲憋着一口气强压住心头渴望,从头再看一次。她转头看我一眼,安抚的笑笑,大声道:“还有下一张,没事。”
然后她又扭头与金莲把臂相交,紧张的开始看下一张榜单,二人以手为眼,指着名字一一查,生怕会有错漏。
见此情景,我急忙背过身去怕有人看见我,发了慌,踢了踢脚前头的石块,跟自己说,没关系。哪有一次就中了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小寡妇!!”墨莲提高了声音唤我。
我循着声扭头,看见墨莲满面红光捂着嘴奔向我,身后的金莲与大郎拉着手,眼泪汪汪。
我的心跳陡然开始失速、呼吸急促。我直勾勾的盯着墨莲,她扑过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就像是当年那位不要脸的前夫哥中举一样。
我想,应该是中了。
突然心就不跳的厉害了,我扶着她叫她:“慢慢说。”
她全身抖的厉害,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中了,中了!第二名,朗月,第二名。是亚元呐!亚!元!”
两位报喜的小吏当街奔我而来,提足了声喊:“亚元可叫我们好找,原是在这。捷报捷报,恭喜高中。奉陛下口谕,御赐金珠一串。”
哐当一声锣鼓敲响,整条街瞬间沸腾了起来,许多人涌到我跟前拱手道喜,连声问好。我恍恍惚惚的被挤的后退一步,不敢相信自己中了亚元。
只是想起当初姚卜说,待我高中便回。可是如今我秋闱登榜摘了亚元,你怎么还不回啊?
九月初八,墨莲和小天玑起了个大早,端着桂圆红枣粥站着床边等我醒来,待我半梦半醒间睁了眼,看着她俩守着我,以为是见了牛头马面,真真是吓好大的一跳。
墨莲红光满面,笑的开怀,她见我睁眼,二话不说便将我拉起:“快起来了,外头等着恭贺你的人可排长队呢,你别耽误时间。让人家以为咱们摆谱,那可就不好了。”
我昨儿熬了夜,今天早起便有些乏,人虽是倦的,但还是乖乖点头,起来穿衣收拾。待我捯饬的差不离,墨莲将御赐的金珠挂在了我的胸口,小天玑塞我一嘴桂圆红枣粥,给我带好高帽,推我出门。
我只管捏紧袖口,生怕里头塞的俩苹果滚了出来。
大门打开那一刻,鞭炮响彻云霄,我捂着耳朵虚着眼往外看,这花柳河畔的女人应是尽数全来了,香粉云脂扑鼻。她们笑的开怀,一声一声的吆喝着我的名字。
有小厮钻出来挤到我跟前,眉开眼笑道:“朗月姑娘,我家公子,啊。也就是本届第一解元想请您吃个饭,小聚一番。”
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墨莲便替我答了:“改日改日,今个咱们亚元没空。”
小厮被挤出人群:“改日是几日啊?”
我只好随意说:“下月,下月。”
不知是谁牵来一匹白马,将我架了上去,我刚将坐稳,便有人要拉着我游街。
我慌张的想跳下来:“我还没中状元呢,使不得。”
对门倚红楼那曾与我作对的小花魁小宜拦着我:“没什么使不得的,姐妹们高兴给你牵马游街,别人管得住吗?”
小天玑趴在马背边嘻嘻笑:“一百多名里头就你一个女子,你可长脸了,别说是花柳河畔,现在全城的女人都与有荣焉。”
墨莲也不拦着:“去吧,去吧。小天玑也跟着,让大伙高兴高兴,我们在家等你。”
水泄不通的十里长街,满是花瓣铺陈,楼上彩灯装点楼下红纸扎堆,我咧开嘴角,学着书中读到的模样接受着全城人的恭喜。
我想,姚大家当年是想这样的吧?
天色渐晚,城里亮了灯。待马儿转有道城门楼时,我拽住了缰绳说:“今日劳大家费心了,待来年春闱我一定不辜负大家期望,现下我还有事要办,你们就先回吧。”
我想去跟姐姐们报个喜。
城南坟塚打扫的很干净,根本不用我动手在整理,小天玑道:“墨莲姐姐就是嘴巴毒,她每个月都来这上香拔草的,心肠软着呢。”
我点点头:“回去我跟她握手言和,不吵架了。”
我将揣了好久的苹果掏出来放在了思思姐面前,又从胸前摸出了新修订法的草稿,皱巴巴的,颤抖着将它拆了开。
小天玑摸出火折子,点燃香,先敬上三炷。
我吸吸鼻子,将连夜临摹的一页一页点燃,烧给她们看,念与他们听。
接着便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念叨着:“婉儿姐,陛下将新法修了三版,准女人科考准女人经商,也可以休夫。”
“思思姐,我本是想给你要个名分的,可一想人都死了,还求这些虚头巴脑的干什么,不过。”我呼出口气,摩挲着那两只苹果,接着说:“董得隆是真的喜欢你,他出家了,你俩真是有缘无分,下辈子千万不要再错过了。”
“媛媛姐,咱们小天玑作了皇太女伴读,苏苏一如既往的懂事又上进,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看的出,这孩子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墨莲,她要去游历山河,金莲也总算跟大郎成婚,算是得了个好归宿。”
“朝酒晚舞,我把陛下赏你们的金牌匾挖了打成金绽,要是气不过,就来找我好了。”
“秋闱那篇策论是姚大家写的,我就改了改,算不得我真本事。来年春闱见真章,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微微有些凉的夜风带着夜露钻进了我的衣领,浸的我浑身冰凉,发丝都带上了寒气。小天玑打了个喷嚏,我转身握住她的手搓了搓,问:“冷吗?”
小天玑低头,抽巴了起来。人家是未语先笑,她是未语先哭,忽的就抱住我哇哇的嚎了开,我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她说:“朗月,我有些想她们了,可怎么办啊。”
我吓唬她:“要不我送你下去见见她们?”
小天玑哭的更大声了。
头上星子高挂,蝉鸣蛙叫响彻云霄,我拍着一抽一抽的小天玑,又默默坐了会,想起大家还在等着我俩回去吃散伙饭,我虽不情愿打断她哭鼻子,但还是得起身往回走了。
这个时刻点城南早就关闭,夜里只城北一侧开着门,我俩只好绕路从城北回,这一路上小天玑哭的累了就依着我睡了起来。我放缓脚步,由得马儿慢吞吞的颠回去。
城北的守将是南宫家的旧部,识得我,拱手唤一句朗月姑娘,便放我进了。
今夜更深露重,我见城内有人来来回回的跑动,此间正值午夜时分,照理来说不该有如此多的人在街头巷尾跑动。忽然我见王大娘拉着旺财朝我大喊:“哎哟,朗月,你快回去看看,冠群芳走水,起大火了!”
小天玑揉揉眼睛醒了过来,茫然道:“起火?冠群芳”
有巡捕跑到我马儿侧边,灰头土脸的,他提着桶拭着汗水:“哎呀,别说了,快去看看。”
我心中咯噔一下,抄起缰绳扶稳小天玑,直奔花柳河畔。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夜大火烧透了半边天,熊熊烈焰照的整个花柳河畔的黑夜瞬间印成了白昼。那座名噪一时的冠群芳见不到往日模样,只是成了火龙打滚,茫茫的一片火海。
我脑袋嗡的一下,四周顷刻失去了声音。小天玑尖叫着跳下马背,唤着三人的名字往里冲,被人一把抓住摁倒在地。她开始拼命挣扎,嚎叫。
身旁一切一切成了慢动作,我不明白,怎么会起了火?
下一刻四周提着水桶的巡捕扔开水桶一把摁住了我,不让我在往里跑。我费力的挣脱开,直直往里冲了进去。
南城外的坟塚青烟未散,如今火海又起,我还没来得及跟墨莲和好,吃上那一口散伙饭。我不想再失去谁,再替谁难过了。
几近废墟的火海里浓烟滚滚,熏的我头晕眼花,我循着记忆前进,我喊:“金莲,金莲。”想起金莲是个哑巴,于是我又喊:“墨莲,墨莲你在哪?”还是无人应答。
火海卷的我头脑开始发晕,头顶的横梁不堪火烧,轰然倒塌,身后窜出一黑影:“小心!”,我被重重推开,虽未被横梁重重压下,但我也松开了捂住口鼻的袖口,吸入一口浓烟,呛的直咳。
我看不清来人,弯下腰唤:“是大郎吗?”
那人显然也呛到了烟尘说不出话来,他再一次捂住口鼻过来拎起我便往外冲,我头晕目眩,佝偻着身子被拖了出去。
持续的高温蒸的我早已神志不清,我开口想问一句,你是谁?还没来得及开口,几名巡捕已经冲上前来,将我俩分开,直骂我疯了,拎起水就往我身上泼。
我吸入了太多烟尘,咳个不停,我拉住他们,呕哑的说:“你们快想办法啊,救人,里面还有人啊。”
那巡捕抓着我的肩膀大声道:“朗月姑娘,不是我们不愿意救火,您自己看看这能救的了吗?我们也不能去送死啊!”
我回头,轰隆一声,冠群芳在火海中瞬间坍塌,夷为平地。
九月初八夜里,梁都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我和小天玑坐在街口,看着那场大火渐渐被大雨浇灭,直到日出雨停。
我坐在门前,看着那烧焦的柳树枝丫又黑又秃,丑的厉害,还剩了一片叶子倔强的挂在上面,像是起了执念一般死不脱落。
本以为它顽固了如此久,根本不会掉落。便由得她去了。谁知好不容易拨云见日,晴朗了片刻。她只是被一阵穿堂风一吹,就落了下来。
付之一炬。
说来我已经见过很多人死去,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可以硬起心肠。可是这一刻我才知道,还是不够多。我捏着灰烬里找到的那颗雕白玉透花美人球,守着墨莲的尸体,就坐在门前许久,直至天又黑。
小天玑还不死心的在废墟里挖着,她哭了两日,又被烟熏了两日,此刻就像是难民一般又脏又乱,话也说不出来。
我颓废的说:“别找了,都成灰了。”
小天玑忍不住了,往地上一摊,嚎也嚎不出声,哭也哭不出来。她爬过来问我:“是谁?谁干的?”
我也想知道是谁,董得隆的话适时的在耳边开始盘旋打转。
“梁都不是好地方。”
“离开梁都。”
我不可抑制的回头看一眼面目全非的冠群芳,捏紧手中的白玉珠,直到十指发白。
如果那夜我与小天玑回来的早,是不是葬身火海的还要多上两具尸体?我忽仰天长笑,指着天骂:“缺德,你真缺德!什么一出好戏?追求自由的烧成了一把炭,手握幸福的成了一把灰,老天你真缺德!”
我厌弃极了这样的生活,总是在我稍稍坚强一些好一点的时候给我一棒槌,我半死不活的趴着了,又给我好大一颗糖,我站起来了,它又给我一榔头,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上天的一出好戏也终于演到了我头上。
小天玑揉揉眼睛,哑着嗓子问:“朗月,你要去哪里?”
我头也不回:“寒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