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婚仪
这是皇帝病重以来,韩承言第一次来乾云阁。
浓郁的暖香气充斥着整个宫殿,除了守在门口的宫女,里头伺候的也只有荣德一个,面上光鲜,实则也没有比被囚禁的姝夫人强到哪里去。
“陛下,世子来了。”
“臣韩承言,拜见陛下。”
荣德亲自领着他进了内殿,皇帝今日竟然能坐直身子了,他二人入内时,皇帝放下手上的茶盏,朝韩承言招了招手。
“敬德,上前来,让舅舅瞧瞧。”
韩承言朝他走过去,却没有走到跟前。皇帝够过去瞧了瞧,脸上是许久未见的慈祥。
“果然是要成家的人了。当年你在坐在舅舅肩膀上放鸟窝的时候,才这么大一点儿,”皇帝比划一番,“如今也已成人成才了。”
“陛下谬赞。”
“不用这般紧张,舅舅有礼物赠你。”皇帝挥手,荣德去了一趟外殿,回来时手上碰了一个颇沉的红木盒子。
皇帝示意他亲自打开。不知为何,韩承言总觉得有诈,他不愿接,荣德见皇帝微微变了脸色,转身对着韩承言揭开了盖子。
里面是一顶男子用的珠冠,一旁的是一道展开的,空白的圣旨。而那珠冠的样式,乃是国公仪制。
“臣惶恐。”
“朕看你半点不惶恐!”皇帝见他垂着头无所表示,面露不悦,“敬德,愿不愿意同朕做个交易。”
“陛下……”荣德唤了一声,却被皇帝扬手制止。
“朕要你三日后,娶清瑜为妻,杨清蘅为侧室,”皇帝扬声,“若你答应,除了这道圣旨之外,朕封你为承渊公,下一任菖雅祭酒,也是你的囊中之物。”
“臣可否求个缘由。”
皇帝见他发问,以为事成,卸了力气靠在床边,嗤笑一声。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朕不喜欢有人自以为是,”皇帝转向他,“有你父亲在,这辈子,你也只是个袭爵的世子而已。况且杨清蘅是什么样的女人,你比我更清楚,你控制得了她吗?若她将来要从你手中谋取韩氏一族的利益,你们还会现在这般恩爱?娶清瑜,朕会做你的靠山,你永远也不会被谁压下去,你会得到王松年得不到的赞誉。”
自以为是。
真是个好理由!
原来睢都世家,诸多贤良,但凡与他意见向左,便是越俎代庖自以为是了,臣子们去做了他无法做也做不到的事,便是自以为是了。
在这位陛下的眼里,韩承言的抱负与追求,就是这么廉价的东西,一个爵位,一份圣旨,甚至可以用官途相要挟。
“所以,”韩承言垂着头,手指抓着厚厚的地毯,“陛下逼父亲杀死三叔,是因为韩家自以为是;陛下借陇西将军与其夫人的命威逼大长公主,是因为杨家自以为是;当年陛下那般对待清蘅,是因为安平王‘自以为是’吗?!”
“放肆!”
“陛下!”韩承言红着眼眶,“好一个‘自以为是’!祖父仁善,姑姑更是你求来的嫡妻,我韩家之前如何尚且不论,三代以来,又有哪一件事情对不起陛下的信任!当年安平王在外征战好不容易得与妻儿团聚,历任杨氏家主均是战死他乡!您差一点就毁了她的女儿!陛下,杨家又有哪一点对不住您?!”
“大睢只有一个皇帝!”皇帝摔下杯盏,“你父亲狼子野心,杨擎更是握着军权不肯撒手,你去问问边军,谁还识得睢都的皇帝!还有杨湲!杨……舒云……”
“陛下!陛下!”荣德见皇帝又开始倒气,吓得将手上的盒子放朝一边,“快去喊太医!”
门口的宫女应答一声,赶忙去了太医院。
韩承言原本想要反驳,却在瞧见那滚落在面前的茶盏时将剩余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劝不动舅舅了,他也不再是舅舅了。
“那臣愿陛下,有朝一日无所不能。”
今日被皇后喊进宫来,原本是为了婚事的,如今大好的心情一丝不剩,只想赶快回家去。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却在空旷的阶梯之下瞧见了一个人。
杨清蘅见他出来,拎起裙摆拾级而上,朝他走来。
韩承言赶忙下去迎她。
“我让人在饕餮楼订了饭,就我们俩去。”
素雪在后头帮她抱着裙摆,朝韩承言行礼。
“上来做什么,也不怕被衣裳绊着。”韩承言牵过她的手。
“我已经有一旬未见你了,本想着今日约你用饭,谁承想你也进宫来了。”
“还有三日不就能见了?”韩承言笑着回她
“我这儿可没那规矩,”杨清蘅挽着他的手臂,“我有预感,咱们成亲之后,江阳立马要来事,还不趁着最后几日好好松快松快。”
“倒是累着世子妃了,百忙之中还得抽空嫁我。”
“我的郡马也不容易,百忙之中还得抽空过门。”
“好啦别贫,”韩承言晃了晃手臂,“这会儿父亲应当已从枢机府离开,我只能赖着晗晗同乘了”
“求之不得。”
杨清蘅清楚得很,皇帝这时候把韩承言喊过来准没好事,估计憋着坏呢。在她看见韩承言的第一眼这猜想便被证实了。
韩承言是个细腻的人,杨清蘅知道他受了气,也不提方才有什么事,顺道将江阳的事情往后摆了摆。
今日马车小,也就没带矮桌,杨清蘅的衣裙繁复,一进去就占了大半位置,韩承言略显拥挤的坐在一旁。
“靠过来些,缩在那儿不挤呀?”
“晗晗,江阳的……”
“哎呀今天不提这事儿吧,”杨清蘅疲惫的撑着头,“吃饭前心情不好容易积食的。”
“这又是哪儿来的说法,”韩承言伸手帮她取下了主冠,熟练地从车上的矮柜里取出几简易的发饰,“听你的,不说了,咱们先好好用饭,吃独食的机会可不常有。”
对于杨清蘅的维护和好意,韩承言也愉悦的照单全收。
宫灯如常点亮,皇后正仔仔细细的挑选着礼服。
“这件不行,太花哨了,会夺了新妇风头。”
宫人们赶紧将这件衣服收下去。
“娘娘,就剩这两件了。”嬷嬷笑着提醒。
挑了有一会儿,娘娘却怎么都不满意,生怕哪一点不周全。这些年头,嬷嬷很少见自家主子认真对待一件事了。
“这件吧,”皇后走到玄红色礼服前,“花样少些,也是我喜欢的色。”
“喏。”宫女将衣服收下去。
“皇后娘娘好兴致,希望我没来晚,”杨舒云亲自捧着一套崭新的头面进来,“尚服局特意为娘娘新做的首饰,但愿这么多年过去您的爱好没变。”
“一瞧便是你的风格,”皇后满意的拿起主冠瞧了瞧,“当年婉绮就说,你不去开个店面可惜了这双手。”
“我就只乐意自娱自乐而已。”杨舒云坐到一旁去。
“是了,本宫还挺荣幸,”皇后放下冠子,由嬷嬷仔细端了下去,“近日新贡的暖玉,本宫雕了对玉牌,上不得台面,便送给小南栀玩吧。”
“奴婢谢皇后娘娘赏赐。”
“免礼吧,”皇后挥挥手,“恰好你来了,有些事得同你商量。”
南栀跟着嬷嬷躬身退下。方才怕明火烧坏精贵的衣物,宫人们点的都是带罩子的提灯,这会儿人散去,里头的光线有些昏暗,皇后点起一支烛,亲自点燃方才熄灭的烛火,杨舒云帮她卷着衣袖,耐心十足。
“杨澜可还好?”皇后问
“还好,总归是个夫人,有没被陛下斥责什么。自打佛堂那日后安分许多。”
“对自家人,你还怪下得去手的。”
“她可没把自己当过杨家人,”杨舒云摇头,“总归是个蠢得,掀不起风浪。倒是朝露宫哪位,娘娘可是有了打算?”
“正要说这事儿,”皇后甩了甩烛,灭去火星,“瞧着陛下那头怕是很难再有起色了,四皇子养在我名下,可终归有个生母。且宫外,还有一个顾淮安呢。”
“这是绥宁王的意思,还是娘娘的决定?”
“重要吗?”皇后顿布侧首
“重要,”杨舒云面上带笑,“您总得让我知晓,是共谋利处,还是帮韩家的忙。”
“真是半点便宜也讨不到,”皇后笑骂,“如今前朝局势刚稳住,陛下若此时出了岔子,只能是我名下的皇子继位。顾氏为皇子生母,乃是我韩家所养,本是成不了气候的。可王爷养子顾淮安还在呢,他可是顾氏正统,皇子的亲母家。瞧着我家王爷和敬德的意思,是有意扶他成器。如此顾氏便留不得了,我一定要是唯一的太后,天子唤母亲的人,也只能有我一个。”
“懂了,这是娘娘的意思,帮的却是韩家的忙,”杨舒云扶皇后坐下,“但过了后日,我们两家便再分不开了,朝堂中不需要一个‘国舅’搅局。我有一请求,娘娘得答应。”
“你怎知我定会答应?”
“举手之劳而已,娘娘何必小气呢?”
“本宫答应。”皇后答得干脆
“新皇继位之后,我要回英王府。”
皇后有些意外,却不算太惊讶。
“我原以为,你会要点刺激的。”
“心愿已成,何必做偏激之事?我今生只做英王妃。”
“这便是报应了,”皇后笑笑,“陛下这辈子啊,坏事做尽,谁也不信谁都可杀,唯独对你念念不忘,到头来偏生得不到,想想就让人畅快。”
皇后很高兴。
她这辈子,活的仿佛无悲无喜,唯独两件事无法释怀。一是父亲和三弟的死,二是杨舒云入宫。这第二件,是她争强好胜,不服不忿;第一件却是她无法言说的悲怨。
她不知道弟弟清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她一直都知晓,父亲的死不是意外,弟弟的死也不是本心。
皇帝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当年那份滚过绒絮的圣旨,是她亲眼所见,却被荣德欺瞒,未能及时察觉阻止,致使父亲哮症发作不治而亡,而三弟……若不是皇帝从中挑唆,何至于酿成大祸,逼着韩点苍亲手诛杀血亲!自此背上了恶名。
活着的人受尽悲苦,岂是杀一个罪魁能平复的,但她想不到办法,也懒得去想了。如今杨舒云亲手撕开伪装多年的“情真意切”,也算是帮她如了愿,至少能让皇帝死时无所慰藉。
三日光景飞如浮云,今日的睢都一早便喧嚣起来。
韩杨两个大族联姻,排场够大,便是公主出嫁,也未必能见如此场面。
皇后的车撵卯时便自宫中出发,前往西山之上的观辰殿。
两家亲事并非嫁娶,而是大睢少见的结亲,新人的身份太过尊贵,为了平衡两家的颜面,皇后娘娘拍板定论,将婚仪地点定在了祭典所用的观辰殿。
皇后到时,两家亲眷与族中长辈已等候多时。
“皇后娘娘千岁长安!”
“免礼,”皇后抬手,“陛下龙体抱恙,由本宫代为主持,为新人证婚。今日大喜,且各自去忙,时辰到了准时开仪。”
“谨遵皇后旨意。”
今日事情繁多,杨家的出阁礼,韩家的告祖祭,观辰殿结亲之后,还得进两家宗庙祭拜,添人入谱,还得于宫中拜谢皇恩,送皇后回宫,方才能开喜宴。
杨清蘅光是走完出阁礼就已经头重脚轻,由着兄长按照礼制背出王府
“晗晗,今后要学会收着点儿小性子了,”杨书瀚稳稳的背着她,也瞧出了她的异样,“再忍忍,等过了仪典便松快多了。”
“我宁愿穿着玄甲疾驰三千里,”杨清蘅小声嘀咕,“这身行头,我可再也不想碰了。”
“也就这一回,往后相碰都没机会,”杨书瀚笑了,“今后你们恩恩爱爱,再不分离了。”
四周的侍从和婆子说着好话,用牡丹花沾着水甩向新妇,兄妹两说小话,众人都当是哥哥对妹妹的交代。
轿撵宽敞,杨书瀚一步也没让妹妹沾地,稳稳当当的抱着她放进了轿撵。
“郡主有福气!”
“郡主安康!”
“郡主阖美!”
……
围观的人群纷纷喝彩,杨书瀚回身将红包散出去,骑上了马,穿过热闹的街巷朝西山而去。
时间算得正好,杨家的队伍刚入观辰殿,韩点苍为首的韩家也入了门。
安平王妃一身华服,由白术搀着,掀开门帘接杨清蘅下来。
“母亲。”
“好看,”王妃瞧了瞧女儿,“今日最好看,我的晗晗长大了。”
皇后已立于高台之上等待,韩承言朝王妃行了大礼,接过杨清蘅的手。
“去吧,”王妃有些哽咽,“去吧。”
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一步步迈向最高处,目光想触时,满是欣喜。
结亲礼不遮面,皇后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她们,饶是她这等淡漠的人,此刻也有些感慨。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人遇知心者,何其难啊?
“皇后娘娘。”
“喊错了,”皇后一把拉住要拜下去的两人,“是姑姑。”
“皇后姑母。”杨清蘅大方的改了口。
得皇后示意,司仪捧着婚书,开口唱喝。
“今得……”
“皇后娘娘!”突然,提个內宦慌忙跑上前来,“皇后娘娘!陛下……陛下……”
一旁冲出两个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粗蛮的将人拖下去。
“继续。”皇后淡漠开口。
观礼之人交头接耳,皇后见司仪不动,语气中带了几分威严与怒意
“继续!”
皇城的丧钟,此时必然是敲不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