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根本
今年的春猎,因皇帝有恙而不得不取消了。只依着皇后的吩咐,依例完成了祭典。
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前朝的风波似乎逐渐平息。睢都近期要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便是韩杨两家的结亲之礼了。
此前北狄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拓达部的大君过世了,拓达谵终于从父亲手上接过王位,以北狄六部的名义帮着郑奉枭声讨大睢。知道原委的,看了他那所谓的“国书”都忍不住嗤笑,至此,拓达谵的野心暴露无遗。
北麓大郡全线戒严,睢都在绥宁王的掌控下,缓慢推行着官吏改革,同时着手与失控的江阳交涉。
事儿是一点没少,对于杨清蘅来讲,反而还多了几桩。
安平王府是超品亲王爵,嫡长女行嫁娶之礼,提前一旬得日日入宫,听宗室长辈说教,拜谢皇宗,行出阁礼。
若是寻常的姑娘也就罢了,左右闲来无事,突然忙些也不过是有事儿可做。但玉尧郡主不只是王爵家嫡长女,她每日早晨得去枢机阁,南边军报可不会停,家里还有内事得过问,每日进宫的时候,杨清蘅都有那么一丝丝的绝望。
怎么不挑个清闲点的时日结亲!
“郡主,”今天的南栀格外高兴,“方才韩世子也进宫啦,正在皇后娘娘那头呐!”
“你高兴什么呀?”杨清蘅疑惑的很
“奴婢就是高兴呀,自打您进宫听教,夫人就数着日子啦,还有三日,您就能领郡马回家!”
“你家郡主都快累的躺下了。”
“郡主再坚持几日嘛,规矩在总不好得乱套嘛。”
“这破规矩,”杨清蘅与她也不避讳,“每日这么多事等着,还得进宫来耗日子。皇后娘娘该说的也都说了,她也该烦我了吧。”
“夫人说,这几日瞧着皇后娘娘比寻常要高兴。娘娘没有孩子,也没伤过陛下的孩子,可能她将所有的疼爱都给韩世子和小郡主了吧,现在郡主也是她的家亲了。”
杨清蘅笑着没说话,南栀一提,她方才想起来,当今皇后出身韩氏,可当朝皇子公主中,却没有一个是皇后所出。就算如此,她坐镇□□数十年来,无一人可撼动她的位置,宫妃朝臣中,亦无人能挑她错处。
这位韩皇后,似乎并不在乎皇帝如何看待。
因为如果在意一个人,如此情境下是不可能不生怨怼忧惧的。皇帝雨露均沾,喜新厌旧,对三王府家出来的女人,多少都是敬大于爱的。可女子做了妻妾之后,心思常会随着丈夫流连,所以诺大的宫城里,才会有无数女子穷尽一生去争斗,只为那一份不切实际的恩宠。故而当年轻貌美的姝夫人在这皇宫里占尽容宠时,才生了如此多的怨怼与恶念。
那时皇后娘娘在做什么呢?似乎并没有听说过。
可杨清蘅觉得,她大概是在看戏。
“郡主。”皇后身边的嬷嬷已经等在了寝宫外。
“辛苦嬷嬷了。”
“郡主折煞老奴了,”嬷嬷朝她回礼,“皇后娘娘等在里面了,我家世子方才被唤去了陛下那头,您先见娘娘吧。”
“自然,劳嬷嬷带路。”
“奴婢告退。”南栀行礼离开
这几日天天都是要来这里的,杨清蘅如往日一般准备顺着左边的宫道转过去,却被嬷嬷喊住了。
“郡主,娘娘今日在院里等您。”
皇后面见宫妃外女时,一直都在寝宫前殿,后殿与寝宫的内院乃是皇后的居所,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院子里不似前殿那般豪华大气,修葺的精致素雅,花朵少有,绿植居多。皇后正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块上等的玉料,正细心琢磨着。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坐吧,今日不算说教,”皇后搁下刀,拂下石料粉末,“就当是姑姑和你说说话。”
嬷嬷不曾跟过来,院中只剩她们二人。杨清蘅穿着整套的礼装,听了她的话倒也没有推脱,朝她行礼后便坐到了一旁。
“累不累啊,这冠子想摘便摘了吧,一会儿再让人给你梳起来。”
“无碍,若是出去时衣衫不整,怕惹得闲言碎语。”
“倒是个谨慎的丫头,也收放自如。”皇后笑了笑
“谢娘娘夸奖。”
“晗晗,今日本宫倒是想起来问你个事儿?”
“娘娘请说。”
“你为什么喜欢敬德呢?”
这问题倒也直白,杨清蘅想了想措辞。
“一开始大概是因为他……好看?”
皇后一愣,开怀的笑出了声,并没有在意杨清蘅巧妙的避而不谈。
“你倒是有趣,明摆着说自个儿‘见色起意’了。”皇后拿着玉料轻轻的擦拭起来,“整个大睢也找不见你这样讨人喜欢的丫头,也难怪敬德喜欢了。喜欢便好,今后能好好过日子,有人疼你也能松快些了。”
“那臣女可以问娘娘一个十分好奇的问题吗?”
“问吧。”
“娘娘喜欢陛下吗?”
“不喜。”皇后回答的毫不犹豫,“若无敬德,有一日你杨家的危局需你身陷囹圄能救,你会怎么选呢?”
“应与娘娘一样。”
“年少时我在菖雅,与松姚和挽依婉绮瞧话本的时候就在想了。这么多高门大户,生你养你,不曾苛待,为着一个甜言蜜语之人,为何就能抛家弃族呢?情爱有这么重要?那会儿啊,她们几个都笑话我不解风情。”
皇后的脸色满是怀念之色。杨清蘅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便拿那《钗子记》为例,薛娘为了与那书生私奔,愣是弃了父母兄弟,负了已然订婚的张家公子,去追寻所谓的真情。你觉得值吗?”
“错事从不能衡量价值,”杨清蘅道,“张生出身清白且一心一意,二人订过亲,薛娘未拒,便是已有契约在先;父母家族生养薛娘,她却为一己私欲令家族蒙羞。说到底那只劣玉钗子有什么好的吗?它所表达的,不过是薛娘从未见过的布衣生活而已,书生自私,只给她瞧见了喜乐,让她见不到外头的险恶。结局里,那书生最终入了朝,成了官宦人家,夫妻二人渐生怨怼,说明薛娘根本不爱书生,她只是好奇而已,也要为这份好奇买单。”
“若早生你,定是本宫结金兰的知己,”皇后点头,“本宫也这般想,这世间啊,最不可取的便是‘好奇’二字。家族赐人姓氏,人选不了娘腹,一生来便带着烙印。本宫是韩家女,生而高贵,才得以开寻常人不达之眼界,得凡俗间少有之供养。若家族要我回报些许,自然不可推脱,更何况皇后尊位,不算苦了我。”
“娘娘豁达。臣女斗胆向娘娘求教,”杨清蘅摸了摸小腹,“若今后难得子女,会孤寂吗?”
皇后握住她的手,脸上露着笑。
“何须现在担心呢,你与敬德啊,一定会有孩儿的,”皇后大大方方,“至于本宫,只是不愿给自己个儿弄个拖累,有了孩子便要分心,难免被后宫谋算裹挟其中。不过是几碗药的事儿,能让本宫在后宫这深潭里一心一意的为韩家筹谋,无阻无碍,又有什么不好呢?”
皇后的话说到这里,杨清蘅也解了惑。外界传什么的都有,但大多数人都认定了皇后无嗣乃是皇帝刻意为之。
无人会猜到,这在外界看来凄惨之事,竟是身为大睢正统的韩皇后有意为之,也正好算上了人心,博了个白来的同情。
“臣女受教了,娘娘慧心,也算得精细。”
“你也不懒啊,”皇后丝毫不掩饰心中赞许,“做我韩家的世子妃,代价不小吧。”
“娘娘觉得此生无情无爱,不得子嗣是代价吗?”
“不是。”皇后答道
“于我而言,爵位也不是什么代价,那本就该是哥哥的东西。”
杨清蘅面对皇后这微妙的试探也不曾遮掩。这也是她第一次和外人讲,皇后倒是有些惊讶了。
虽说他么兄妹二人关系好是众所周知的,但在她的印象里,杨家的丫头浑身都是刺,真真是个在杀戮场里杀出来的例外,这样的丫头,对权势的欲念恐怕不会弱了去。
但杨清蘅方才这番话讲的坦荡,半分犹豫也无。
“你不曾想过吗?”
“想过啊,”杨清蘅笑了笑,“可我这人历来容不得错漏,也不愿让自己委屈,所以才争强好胜。我喜欢敬德,想与他堂堂正正的厮守,所以要我放弃他去与哥哥争王位,必然是不可能的。如今的玉尧郡主南境军权在握,朝堂声威已有,足够过得恣意,那王位有与没有都无所谓。可我认准了敬德,有他我好,无他我怨。与他比起来,可有可无的东西怎能算作是代价。”
皇后笑的畅快,手上的玉料在她的巧手之下已然成型,是一只雕着龙纹的玉镯,却不是成人的圈口。
除了皇帝皇后,其余人若用龙纹乃是大忌。杨清蘅疑惑地看了皇后一眼
“这是我送给韩家新妃的礼物,”皇后换了自称,将小镯子放入她手心里握住,“愿你与敬德,开天辟地,成中原之枭主。”
皇后细细瞧了她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眼界的丫头了,听闻你们在忙江阳的事?”
“是。”
“方才敬德来与我聊过,前朝似乎有些焦灼啊。”
这话题转变的太快了,杨清蘅一时间没想到怎么答。
“世家便是大睢的缩影,有标有本,目所能及为标,生长之源为本,”皇后道,“若实在不知如何,用你与敬德的‘眼界’去看看吧,兴许能想到好办法。今日这般忙,我就不多留你了,好好回去休息。”
“谢皇后娘娘赏赐。臣女告退”
“替我转告敬德,不用顾忌我,”皇后转身,只留一个清高的侧影,“我姓韩,永远也变不成别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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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清蘅握着玉镯,脑海里一直是皇后的话。
不一定每一个世家女子都能这般豁达。
择得良配,生儿育女,是大多数男子的认知和大多数女子的归宿。
于众人而言,阖家安康,子孙孝顺便是最好的了,在他们心里这些就是价值和愿景。包括诸多大小世家,他们会送女儿去读书习字,也仅仅是为了脸面。
世上太多人习惯了按部就班与循规蹈矩,这便让皇后与杨清蘅显得格格不入了起来。皇后好歹裹着一层金纸,叫人瞧不着内里;杨清蘅却直白明了,耀眼夺目。
世家之所以传承是有原因的,那是一代代人堆积而生的“眼界”。
因而这种传承必然会形成垄断。
寒门的人不平不甘,想要撕裂世家来分散凝聚在大族们手中的资源,而世家因固化的思维模式固执排外,这就使得两边的矛盾越来越不可调和。
杨清蘅突然就想到了症结,就是“眼界”
新学的出现不可否认是良药,给了寒门学子机会,给了他们改变阶层的能力,却忘记了一点。要想在寒门中拔出良才,不能一直以与世家抗衡作为教条。
应当让他们知道世间道理,要让他们懂得伦理规矩,甚至该给他们讲一讲世家。
当他们的脑子里不再把世家当“劲敌”,而是有勇气与自信同世族“对话”的时候,大睢奇怪的矛盾才会被彻底瓦解。
所以之前,韩点苍在堵,王松年的激,这才使得睢都成了“战场”。
皇后最后的一番话才是今日最大的收获,她恐怕才是宫城中看得最远的人。韩点苍只是稳住了朝政,睢都看似走回了正轨,可真正的隐患还埋在地下,阶层间的仇视也已借着外事喷薄而出,那就是失控的江阳。
她自戏看过枢机府中留存的,与江阳白勤丰交涉的记录。
看似并无瓜葛,但真是因为这潜在的“仇视”,睢都连对话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白勤丰的小朝廷阻拒了。
因为寒门与百姓已经受够了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他们想要往上走。
这是个破而后立的局
破的是大睢,立的是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