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平
“昨晚程姐给我打电话了。”
结束了一场争锋相对的论战，pipi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喝了大半杯水之后才开口。
“她没有什么可以说知心话的人，所以发生了什么我都已经清楚，你们过来的真正目的我也明白。”
根据rosetta在游戏聊天窗口中的留言推测，pipi应该是到程莺那里去过了。说着这些话的他，原本在文聆记忆中和蔼可亲的印象完全不复存在，板着脸如同在教育犯错的学生一般。
“首先，我不会像程姐那样反对，不过也不支持，这是我的态度，也是对话的前提。”
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对话就会更有效率。
文聆心想，pipi不愧是教育工作者，不仅善于与人交流，说话条理层次也十分清晰。
“其次，如果你们想借助我的力量说服她接受的话，基于上述前提，我会拒绝。不过，如果你们只是想跟她好好谈谈，那我会尽力劝说她。”
文聆不禁松了一口气，能够做到这一步，他的预期已经实现大半。
“最后，如果你们有其他困难，只要是我能帮上的，一定尽全力。”
说完，pipi那张严肃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同时拿出手机，打开了一个二维码递给文聆。
“我们好像还没加微信？”他对着文聆说道。
“你们现在住哪里？”pipi低着头，一边修改微信备注一边问道，“文聆你不是k市本地人吧。”
【要你管！】
被教师自带的气场压制着，一直没能插嘴的程鹭，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文聆趁pipi还没看到这三个字，迅速拿走他准备施展自己手速的平板电脑，同时拉住他企图挣扎的手，回答道：“我在k市也有房子，虽然没有程鹭家大，住一段时间还是没问题的。”
“哦……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富二代？”pipi抬起头，露出吃惊的表情，“家族权力斗争失败，所以流落街头？”
他的想象力还挺丰富，文聆不禁扶额。
看样子程莺并没有对pipi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难怪，如果说出来了，不知道大家对待自己的态度会不会因为《稀树庄园》这款游戏而发生变化。
【是又怎么样，反正不用你替我们操心。】
程鹭趁文聆不备抢走了自己的平板电脑，看样子是要跟pipi扛到底了。
“等等，这剧情难道是……霸道总裁爱上我？”
pipi说着，脸上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为什么对自己班上小女生会喜欢的流行文学了如指掌……”话音刚落，文聆才发现自己被两人的对话彻底带偏了话题。
文聆把暂住的地址发给了pipi，带着貌似仍想与对方大战八百回合的程鹭离开了pipi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回程的末班地铁上，声称自己认床，昨晚并没有睡好的程鹭终于败给了困意，倒在文聆肩膀上陷入沉睡。
整节车厢只有他们两人。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文聆一边听着耳边极有规律的呼吸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过了一分钟，他如同自问自答般地再次开口：
“不过没关系，我也一样。”
如果把两人的心脏放在天平两边，恐怕都会因为虚伪和谎言变得格外沉重，这样不就扯平了？文聆这么想着，牵住了程鹭的手。
第二天，当门铃声响起时，文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戴上眼镜，看到身旁的程鹭丝毫没有认床的迹象，抱着被子蜷缩着睡得正香。
文聆尽力避免吵醒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随意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透过房门上的猫眼看清了来人。
原本以为这位突如其来的访客会是程莺或者pipi，但映入眼帘的身影却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pipi告诉我这里的地址。”
文聆打开房门，程鸥一边递出手中的塑料袋一边说道。
见文聆没有反应，她再次解释道：“这是他要我拿来的橘子，你们昨天忘记带走了。”
文聆机械般地从她手中接过塑料袋，沉甸甸的袋子里装满了黄澄澄的橘子，可怜这么新鲜而营养丰富的水果竟然两次被愚蠢的人类当作交谈的借口。
“程鹭还在睡，要不……进来坐会儿？”看到程鸥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文聆只得将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不速之客放进来。
等待水壶烧水的时间，文聆在厨房的餐具柜里翻找了很久，才找出一个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的水晶果盘。
他一边在心里吐槽清洁公司的粗枝大叶，一边把果盘洗净擦干，从塑料袋里拿出橘子，装了满满一盘，放在餐桌上。
“姐姐上次那么生气，好像还是我在读高中的时候。”程鸥坐在餐桌旁，一边剥着橘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回忆着。
“那时候有一群小混混，总是在放学的时候蹲守在附近找我们学校学生的麻烦，就是打架、讹钱之类的坏事，还神出鬼没的。我找出了他们出现的规律和逃跑路线，找了老师去消消他们的气焰，就因为这个得罪了他们的头目。”
文聆端着两杯泡好的速溶咖啡放在餐桌上，收获了对方一句莫名其妙的评价：
“咖啡和橘子根本不搭啊。”
您说的是，文聆心想，不过并没有说出口。
后来发生的事情如文聆所料，拯救了因为招惹到不良少年的头目，被逼入绝境的程鸥的，是他的哥哥程鹭。
“你别因为哥哥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就小看他，他打架很厉害。姐姐说过，他以前读书的时候自己几乎每年都要被老师叫去学校，其中大部分缘由都是因为哥哥揍了嘲笑他的同学。他可从来不愿意吃亏……”说着，她喝了一口杯中之物，仿佛很满意文聆泡咖啡的技术，视线上下打量着他，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
“小心被家暴。”
正在喝咖啡的文聆差点被这句话呛到，他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我以为你会讨厌你哥哥。”
程鸥刚打算剥起第二只橘子，手上的动作却被文聆的问题打断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平时除了与《稀树庄园》有关的事情之外，几乎都不跟他交流。
文聆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而且程鹭还说过，他猜测将两人的关系告诉姐姐的就是程鸥。不过这样一想，如果两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如此糟糕，那个时候，程鹭为什么要把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妹妹呢？
“我不讨厌哥哥，我恨的人……是姐姐。”
程鸥没有给惊讶的文聆提出问题的机会。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狠狠地戳进了橘子里面。
“姐姐她为了还房贷，把我给卖了。”
“父母出车祸之后，只留给我们这套还没有还清房贷的公寓。小姨劝姐姐把房子卖了，不仅能还清贷款，还可以结余一部分钱，加上抚恤金足够我们三人生活一段时间，但姐姐说什么都不愿意。”
文聆想起了程莺说过的话。
——唯一留下我们这个家庭存在过的痕迹的地方，就是这里。
她一定希望用尽全部手段保住这个家。
“但是她那个时候才十四岁，甚至还没有成年，与银行协商下来的结果是，由小姨作为担保人，只要按期归还贷款，我们就可以保留房子。”
文聆觉得银行这样做合情合理，既能规避风险，又能保全这个破碎家庭唯一的港湾。
“作为条件，小姨提出要收养我。后来小姨告诉我，父母还在的时候，自己一直开玩笑说要帮他们分担一下。”
没想到这句玩笑话一语成谶。
“当时摆在姐姐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放弃这个回忆的摇篮，二是放弃我。”
程鸥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架天平的称量结果。
“姐姐她……选择了后者。”
说完，她把戳了一个洞的橘子扔在餐桌上，抽出纸巾擦拭起洒在桌面上的果汁。弥漫着酸甜气息的客厅里，沉默侵蚀了整个空间。
文聆此时才回忆起这个家庭的不协调之处究竟是什么。
——上下两层的复式公寓里面，没有一张三姐弟的合影。
“替我对哥哥说一声抱歉，我也没想到姐姐会这么反对。”离开的时候，程鸥那张冰山面孔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懊恼的表情，“我原来以为她并不在乎我们俩的事情，只是沉浸在当一个好姐姐的成就感之中。”
“还有，小姨对我很好，就跟亲生母亲一样，从来没有让我受过委屈。”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文聆还沉浸在程鸥口中那道令人头皮发麻的残酷的单选题之中，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穿着睡衣的程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手中的平板电脑上打起了字。
【有谁来过了？】
文聆点点头，正准备开口，却看到面前的屏幕上又增加了两行字：
【先别说，让我猜一下。】
【是小鸥？】
文聆深吸一口气，然后笑着说道：
“不愧是亲兄妹。”
【小鸥是这样说的？】
“嗯。”文聆一边看着程鹭吃着当作早餐的红豆面包，一边把刚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没全都说出来。】
程鹭用纸巾擦去沾在屏幕上的面包屑，继续输入了一行字：
【姐姐没有抛弃她，那时候有两个选择，她选择了我。】
文聆一下子明白了程鹭的意思。
当时摆在程莺面前的并不是两条路，而是三条路。提出收养一个孩子的小姨，给她出了另一道选择题。
身为成年人，家境殷实又真心愿意照顾孤儿的亲戚，能够提供的成长环境一定比跟着自己身边受苦要好一千倍。程莺做出这样的选择，绝对不是抛弃了妹妹，而是想让她能够在一个更好的环境里生活下去。
她心中的天平摇摆着，倾斜着，最终选择了留下程鹭。或许是觉得男孩子比较能吃苦，又或许是害怕弟弟的心理问题引起对方的厌恶之情。
而这对兄妹，彼此都认为自己才是被放弃的那个。
【否则，姐姐为什么后来拼了命地把小鸥要回来？】
文聆看到程鹭红着眼眶，用颤抖的手举着平板电脑给他看的样子，虽然没吃一口橘子，却尝到了嘴里的酸楚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