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辈
第二天清晨,正是早饭的时间。
神子在厨房里堵到柚子。
“怎么了?我感觉好像前不久刚跟你说过话?我们可不能经常见面啊,抚子阿姨要起疑心了。”
神子心情很不好:“顾不上了,我有急事。”
柚子心情更不好,昨夜梦蔷薇计划外的开花多少对她有些打击:“什么事?我还没吃早饭呢。”
神子咬牙:“你去告诉拉尔夫,赫布里底陆坡的那间工厂不用犹豫了,立刻投入使用。让他们买也好抢也好违反合同也好,给我准备一些木玉,我要去奔宁湖亲自研究一下。”
“这、真的没问题吗?这种跨水域移动要走传送阵的,检疫关卡肯定能知道你是谁,出远门可瞒不住啊?”
“没关系,”神子眯了眯眼,“我会找好理由的——不,我已经找好理由了。”
……
这天上午风间带神子去了信浓,风间家的祖宅就在信浓山上。
风间家的上一代家主名叫风间红叶,如今已经过世了。红叶的丈夫小泉薰将产业全部交给风间,独自隐居在祖宅。风间和神子每年都要来拜访小泉,并且祭拜红叶。
即便太阳升得很高了,因为水下空气潮湿,山上的雾气也没有散去,石阶两旁朱红的灯笼在浓雾里很显眼,尽职尽责地指引着方向。为了表示敬意,风间从不使用魔法登山,神子跟在风间身后,两人顺着青石台阶慢慢拾级而上。
小泉薰出身东池首府绘都,那是个相当繁华的城市,婚后又来到了富甲天下的风间家生活,真亏他现在能独居在这么偏僻的乡下。这可能跟他是个画家有关,山中岁月或许有利于画家施展才华——也可能因为他是个鳏夫?
神子兀自胡思乱想着,随着那间房舍从雾中显现,他的心里逐渐有些忐忑。他觉得自己不是很能应付那位小泉先生,很可能鳏居生活会扭曲人的精神,风间对他时不时的毒舌多半就是跟那位学来的,而且顶多学了不到三成。第一次与小泉薰见面的时候,他就陷进小泉薰的幻术怎么也走不出来——没错,小泉薰还是个熟练掌握幻魔法的幻术师——环境里的他听见风间似乎求情求了很久,他才终于被小泉薰大发慈悲给放出来。幸而见面的机会很少,否则他实在顶不住小泉薰那种奇异又尖锐的目光,时间久了迟早会疯掉的。
围起小院的篱笆根本防不住人,风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穿过走廊进到内室,神子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举目四顾,所有墙壁和吊顶都被遮挡,屋里到处挂着女子的画像,或立或卧,或颦或笑,画里的面庞无一不生动耀眼。女子的眉宇坚韧而内敛,神色温和,姿态稳重,好像一切成竹在胸,从笔触里能看出作者对画中人深深的仰慕。
风间面不改色,甚至站在一幅画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反手对神子招了招,与神子一同前往放置有红叶遗像的小房间。
遗像上的女子与画上的气质分毫不差。神子望着十字架下红叶恬淡微笑的脸,心里深深地敬佩——与风间时常向他提起的红叶的博学干练无关,他敬佩红叶居然能忍受小泉薰这样一个疯子,还跟他结为了夫妻。
为红叶祷告完之后,风间在画室找到了小泉。神子觑了小泉一眼。虽然他没敢问过小泉的年龄,但眼前这个服装和容貌都很艳丽的人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怎么算都生不出风间这么大的儿子。风间家的下人除了抚子都是后来才聘请的,抚子绝对不会议论主人,可惜他也没见过红叶,所以实在搞不清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泉正跪坐在画布前,看见二人过来,眉毛都没抬一下。风间迟疑了一下,低声对神子道:“你先出去等我。”
小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神子立刻退出了房间。
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神子向庭院边的棋室走去。
棋室里摆着一副围棋,两罐棋子材质都很不凡,造价非常昂贵。神子跪坐下来,拈起一枚黑子。
指腹在弧面上轻轻摩挲,神子微微眯眼,想起风间的双眼,会不会也是这样墨玉一般的触感?脑海中的风间睫羽微抬,漆黑的双眼泛着光。可能因为确实是母子,风间跟红叶的眼神有些相似,□□平和,仿佛包容万物。而他则伸手探向那双美丽的眼睛,手指轻轻按进了其中一边的眼眶,有血顺着他的指尖流下。
庭院中藏在紫阳花丛后的竹添水发出“咚”的敲击声。
神子浑身一震,黑子落在棋盘上弹跳几下,最后嗡嗡转着圈停了下来。
画室里,风间坐在小泉对面:“雾月就要举行婚礼了,那之后就请您多多照拂了。”
“你们打算怎么做?”
“大概是要跟神殿撕破脸的,之后怎么样还未可知……但我已经做好了安排,风间宝石不会受到太大影响。白石已经跟我学了很久,完全足以承担风间氏的运行,即使我不在也没有关系。”
“是吗?你甩得挺干净呀,风间宝石以后可以更名为白石宝石了,哈哈,新名字居然更合适了!挺好挺好!”小泉拍手笑,“那么,还有什么能要我来照拂呢?”
“那天神子……还有我,终于要赎罪了……我希望那之后、您或许可以,可以不再过于针对他了……”
小泉抬起眼。
“赎、罪?在他赎罪之前风间家又养了他十年。”
“那一份……我会、代为偿还。”
“你们永远还不清的,你如果死了,只会欠得更多。”
“……”
“他会死吗?”
“……不会。”
“那么,你会死吗?”
风间闭了闭眼。
“也……不会。”
“琢磨呀,我心爱的,心爱的,美丽的孩子……”小泉将画笔挟在指间,抬手抚上风间的脸颊,“你要记得,你的姓氏是风间,你叫风间琢磨。你可千万要好好活着,不能让我们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风间手掌贴地,上身面向前方低低俯下,额头贴到了手背上。笔尖从他的颈间划过,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小泉的手掌落空,半晌收回手。
小泉神情漠然。他知道风间并不是在向自己叩首,而是在向着他面前这幅红叶的画像。
他突然展颜一笑,把笔放下,拾起放在旁边的折扇,伸过去抬起风间的头:“这是在做什么呢,琢磨?”语气一沉,“红叶给了你性命,可不是为了让你下跪的。”
风间的脸色有些苍白,小泉打量几眼,决定放过他。
他回身坐正,带有几分讥诮道:“新娘好像……是奔宁湖的小姑娘?勒梅手底下的人?”
“是的,叫做伊丽莎白。但她不能算勒梅的拥趸,她……是凭借自己的意志献身的。”
作为红叶的丈夫,小泉是清楚这些事的。早年的时候勒梅就与风间家有很深的交情,风间红叶是一个理性之下不失同情之心的人,同时也是个很有智慧与才华的魔法师。那是一个真正光风霁月的人。从小目睹了瘟疫在身边,以及在自己看不见的远方酿造无数悲剧的红叶,在从勒梅那里了解真相之后,就一直带领风间家为圣婴协会提供帮助。风间现在所做的可以说也只不过是红叶的志愿的延续而已。
“婚礼在哪边举行?”
“原本应该在奔宁湖,但是勒梅说罗马海的枢机约翰娜·比纳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绝对不能轻易接触……所以最后决定在东池布置。”
其实事情远不止风间寥寥数语这么简单,第四席约翰娜·比纳被称为“神的右手”,西洋以右为尊,就连十二枢机的首席伯铎·凯瑟在她面前都只能退居神的左席,其实力难测可见一斑。不只是魔法实力过人,约翰娜的处世手腕才是最让人无法抗衡的,据说她是一个拥有极度理性和极强执行力的女人,勒梅在提起这一点的时候都显得心有余悸。而原本掌管两极的第三席雅各布·霍克马因为两极海域没有居民,也长期居住在红海,说不定会跟约翰娜一起行动。罗马海几乎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一片水域,神殿的几处圣地都在其辖下,霍克马也经常协助约翰娜处理事务。除此之外,大主教弥赛亚也将罗马海作为主要的落脚地。
总之有诸多原因,罗马海作为神殿腹地,对他们来说实在可谓龙潭虎穴。
小泉打开折扇遮在面前,露出的两只精致的凤眼溢出笑意:“是嘛,你们很懂得迂回呢,不错不错,真是足够懦弱。可怜的小雅各布呀,知道自己被当作软柿子了吗?”
风间神情有些无奈。
……
从画室出来后,风间看见神子正盯着水池里几尾鲤鱼发呆。
树冠被修建得浑圆玉润的矮小柏树静静地立着,水池边盛开的石蒜在水里投下妖异的倒影,几条三色锦在红色的花影间悬浮,时不时吐出几个气泡。
“我们可以回去了。”风间唤了一声。
神子回过身来,风间一瞬间看到神子的双眼呈现一种异样的鲜红色,但再定睛看去,分明又是那双极有特色的艳丽的暗橙色眼睛。
风间静默几息,神子察觉风间的神色不太对,问道:“怎么了……难道是小泉先生……”
“没什么,只是我又该吃药了。”
“是眼睛看不清吗?”
“有点。”
“一会儿下山您可以扶着我。”
“谢谢,我还没残废到这种程度。”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