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间
旧世界14世纪。法国巴黎。
北边的一场农民起义刚被镇压完毕,王太子查理带着骑士军从城外回来。军队随行的魔法师用光魔法在队伍上空打出巨大的银色十字,以证明这次胜利拥有上帝的同意。
街道边一栋住房的二楼,有三个人正在临街的房间里聚会。
说是聚会,其实谁也没跟谁说话。一个浅褐色卷发的女人聚精会神地埋头在膝头的手抄本里,手指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好像在计算什么。她旁边一个男人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顺着街道眺望远方。还有一个比二人年轻许多的青年男子,正靠在桌边,一手施展着简单的照明魔法,一手翻检着一罐精心晒制的干花。
百合花的旗帜从远处迤逦而来,窗边的尼古拉精神一振,回头招呼道:“内莉,军队回来了。”
正在看书的女人名叫珀内莉,闻言便放下书也凑到窗边,眼睛发亮地看向下面的街道:“啊,我知道,那个很显眼的人就是查理王子?他长得真好看!”
尼古拉似笑非笑:“这么远有什么好看的,近处才知道什么叫好看呢。”说着又抬起手指戳了一下珀内莉白皙的脸蛋,“不过内莉才是最好看的。”
此时查理已经带队走到了近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王子刚打了胜仗,棕色的卷发随着□□白马稳健的步伐一摇一摆,高挺的鼻梁上方的双眼虽然有些憔悴,但依然熠熠发光,的确俊美非凡。这时候的房子并不高,从二楼的窗户看向街道很难说有多远,马背上的查理如果愿意站起来,甚至能跟窗内的珀内莉握个手。难以想象尼古拉口中的“近处”是什么距离。
放下干花的青年伊拉斯谟也来到了窗边,闻言瞟了一眼尼古拉,没有作声。
珀内莉没在意尼古拉的甜言蜜语,拍掉他的手,有些不服气:“近处?哼,我知道查理王子出去打猎最喜欢带一个叫做尼可的平民了,怎么,你在向我炫耀吗?”
“不光是尼可,还有一个叫做拉奇的能干的猎手,对吧拉奇?”尼古拉回过头,一只从毛色上能看出很有年纪的白色猎犬听到自己的名字,摇着尾巴小跑过来,但没有跑到尼古拉身边,而是蹭了蹭伊拉斯谟的膝盖。
“哈哈,拉奇在说伊尔莫才是最能干的。”
“这个老家伙……”尼古拉哭笑不得。
伊拉斯谟倚在窗边望着查理带领军队一路去往了卢浮堡的方向,这才转身蹲下摸摸拉奇的头,一边对二人道:“王子殿下没有回私人府邸,我要去跟他报告一下藏书的整理进度。”顺便安慰一下他……
可怜的查理王子,伊拉斯谟默默地想。现任国王约翰二世是个懦弱的老好人,现在正作为战争俘虏在英国“做客”,法兰西的政权已经由王太子查理一力负担。前不久查理为了赎回父亲试图筹款,导致巴黎城内掀起了市民起义,查理被赶出巴黎,随后不久城外又出现了农民起义,局面可谓焦头烂额。所幸现在都结束了。
伊拉斯谟早前受命整理皇室的藏书,因为查理打算将皇宫从西岱宫迁到卢浮堡来,并且建立一个图书室。早在他们还在西岱岛的时候,伊拉斯谟就是皇室私人藏书的管理员,如今查理迁宫也没有解聘他,因此责无旁贷。
尼古拉和珀内莉当然不会妨碍朋友的工作,但尼古拉提醒道:“伊尔莫,今天晚上就别留在卢浮堡了,我们约好了今天商量‘那个’的。”
伊拉斯谟点头,临出门的时候不得不弯下腰来安抚一直跟在他脚边的拉奇:“拉奇,好孩子,你走不动的,让尼可带你回去吧。”
拉奇“呜呜”两声,乖乖地趴下,努力睁大双眼目送伊拉斯谟离去了。
伊拉斯谟到了卢浮堡,查理没有现身,但怀着身孕的王妃让娜接待了他。
“抱歉,查理他有些疲劳……”让娜的脸色也很不好,她之前差点被叛军掳走,幸好忠诚的骑士又偷偷将她送回了城内躲藏。
伊拉斯谟很体贴:“不用在意,殿下,谢谢您为我的工作耽误时间,只是这期采购的契约快到期限了,还有抄本需要重新雇人誊写……时间有些紧凑,希望您能谅解。”
“没关系,都交给我看看吧。”
伊拉斯谟摆出契书和一些名单,一边缓声介绍内容,一边抬起目光扫过让娜憔悴的面庞。
他可怜查理,但他更可怜让娜。此前英法两国因为黑死病的肆虐停战了十年,但前不久英格兰的威尔士亲王爱德华又从波尔多一路势如破竹地攻了过来,直到掳走了国王,现在法国形势相当不好。作为王妃的让娜压力也很大,与王子查理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张。
然而这些还是其次,更让他为让娜感到糟糕的是……
难以忘怀的画面在脑海里一一闪过。那是几年前他们还在西岱岛的时候。伊拉斯谟抱着一摞抄本向一个很久没有用过的书库走去,刚拐过走廊,就见尼古拉衣衫不整地从书库的方向匆匆走来,路过他时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伊拉斯谟从他的背影上狐疑地收回视线,打开了书库的大门。
书库里有个人缓缓回头,落地窗外的阳光洒在他凌乱的衬衫上,纤细的灰尘在光线里缓慢游移,反着刺眼光线的细白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伊拉斯谟抬眼对上那个人的目光。查理的眼神淡然无波,少年昳丽的面庞上浮着□□的潮红,带着热度和湿气的呼吸在光线里一阵阵泛白。
伊拉斯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自己这一刻的心情。他虽然知道尼古拉有些滥情——他知道尼古拉跟市场的玛利亚有些交情,也知道尼古拉跟隔壁的寡妇卡米尔有一腿,还知道尼古拉常常试图跟珀内莉调情——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尼古拉居然敢把手伸到查理王子身上!
“妈、妈妈!”一个小女孩挣开女仆的手,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到让娜腿边。
伊拉斯谟眼神复杂地看向这个还不太会走路的小女孩,这是让娜和查理的女儿,也叫让娜。
上帝啊,伊拉斯谟叹气。本笃会那帮老教条们除了魔法研究以外只有一件事说得对,那就是同性恋不是一件好事。海对岸那位英国国王的父亲就是因为过于放纵一个男性宠臣而被王后谋杀,惨死在床上,那位国王自己也不得不花费很大精力从自己的母亲手里夺回父亲丢掉的权柄。
如果仅仅是同性恋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事情坏就坏在查理是王太子,他必须要有一个继承人。如果不是这样,这世上也不必有一个女孩十二岁就要嫁人,还给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生了一个孩子。
“好孩子,殿下在忙呢。”伊拉斯谟抱起小让娜。
“这孩子已经学会了反抗管家,唉……这是——”让娜从契书里拿起一张,“敲门的声音多么美妙……我却知道,那是流浪的啄木鸟……伊尔莫,这是、一首诗?”
伊拉斯谟神色一顿,尴尬道:“抱歉,殿下,一不小心混进去了。那是我的私人物品……”
……
离开卢浮堡后,伊拉斯谟回到了西岱岛的旧宅里,珀内莉和尼古拉——还有拉奇——正在地下室等着他。
拉奇趴在门边的垫子上睡着了,伊拉斯谟进门的时候驻足垂头静静地看了它一会儿,尼古拉道:“它刚刚一直在等你。”
“嗯……我知道。”
他还知道,如果这时候叫醒拉奇,它就会一跃而起,拼命摇动那根少了一截的断尾,一边抬头用那对黝黑的眼睛看着伊拉斯谟,一边高兴地绕着他打转。
伊拉斯谟没有特地叫醒拉奇,轻轻地走进地下室,在桌边坐下了。
这间地下室是伊拉斯谟以前专门用来进行魔法学习和研究的,后来他搬到了新的居住区,这里也没有完全弃置不用。
“那么,你们觉得怎么样呢?”珀内莉把一叠手稿放下,推到了桌子中央。
伊拉斯谟率先道:“我还是认为它太危险了,内莉,放弃它吧。”
尼古拉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耸耸肩:“好吧,我赞同伊拉斯谟的意见……其实魔法到底有什么意思,我真是不懂你们。别管什么魔法了,这世上有趣的东西那么多,明天跟我一起去玛黑打鸟吧,内莉?”
珀内莉鼓起腮帮,看着桌上的手稿憋气不语。
这叠手稿是珀内莉的心血,是她花费了好几年才从尼古拉提供的灵感中研究总结出来的,其中也有伊拉斯谟的帮助。
这是关于“炼金术”的研究——这个名字是尼古拉起的。
世间万物的发展趋势都是从“有序”到“无序”,比如一壶开水放置在那里,它的热量会散逸,水分会蒸发,最终融入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珀内莉把这一过程叫做“释放”。而炼金术就是基于这个原理来运作的独立于普通魔法系统之外的法术。炼金术有两套,分别是大炼金术和小炼金术,它们往往需要组合运用。大炼金术能够使物体从“无序”走向“有序”,或者将“有序”打乱后重新组装,举个例子就是它能够把钻石变成黄金——与化水成冰不同,这种本质的改变是魔法做不到的。施展大炼金术需要“反释放”的燃料,这时就需要小炼金术。小炼金术可以将“有序”的东西炼成纯净质,保存它们所拥有的“反释放”的力量——珀内莉将其称作“整理”——而这种纯净质就可以充当燃料来驱动大炼金术。
“内莉,你知道的,按照我们的理论,最具有‘反释放’的才能的东西……”
“是人,”珀内莉毫不犹豫,“还有什么比人体最懂得怎么抵抗这种自然的消解呢?”
伊拉斯谟有些抑郁:“所以炼金术一旦流传出去,或者只是被一些上位者知道——比如那位残暴自大的爱德华亲王,比如上一任那个不称职的教皇,你知道,肯定会有人遭殃的。”
“它只是一个理论而已,它是知识!伊尔莫,知识是人的工具!”珀内莉相当不服气,“卡米尔用柴刀砍死尼可,你能说这是柴刀的错吗?”
“没错内莉,砍死一个尼可不是柴刀的问题,但如果砍死一万个尼可呢?”
“那也是卡米尔的错!”
“但如果没有这把柴刀,那一万个尼可都不用死了。”
“那样人们也没办法砍柴了。”
“人们还可以用锯子,用斧子,或者干脆改用煤炭。问题并非只有唯一解,为什么一定要用柴刀?有时候多费一些功夫就能多救活一个尼可,为什么不呢?”
被反复点名挣扎在生死之间的尼古拉终于无法再旁观:“内莉,你也说了炼金术只是一种理论对吧。那你应该知道,它是需要载体的。”
刚张嘴想要反驳伊拉斯谟的珀内莉立刻顿住,脸上出现一丝懊恼。
伊拉斯谟也停了一会儿,道:“尼可总是这么一针见血。是的,内莉,你该明白最适合作为炼金术的基石的是什么魔法。”
炼金术是十分精密的理论,用来施术的魔法需要拥有极为稳定的属性。这世上最富有变化、最容易与事物建立联系的就是光属性魔法,而作为在属性光谱上与光魔法分立两端、特性与光属性截然相反的黑暗属性,则是最不容易受外界影响的属性。
“那、又怎么样。”
“不要嘴硬了内莉,”尼古拉看着珀内莉,“人的本位属性都是从灵魂的颜色里凝结出来的,黑暗属性的人……我们都清楚那会是什么样的人,而这样的人会将炼金术用来做什么呢?”
“但是黑魔法也不是只有黑暗属性的人才能用的!你不知道吗?人可以用所有属性的魔法,只是远远不能像自己的本位属性一样得心应手罢了!哦,我怎么忘了,尼古拉,”珀内莉拉高了音量,声音变得嘲讽而尖锐,“你这样口口声声说自己讨厌魔法的反而是我们三个里最有天赋的,你所有属性都能熟练掌握,对你来说确实不存在这个问题!哼,这么看来你们说得也对,炼金术确实很危险呢,因为世上有你这样的——”
“内莉!”伊拉斯谟打断她。
尼古拉的脸上有些漫不经心,珀内莉紧紧攥着拳头,表情很是不忿。
拉奇被三人的争吵惊醒,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哼,这个老家伙,”尼古拉用脚掏了拉奇两下,笑道,“终于想起来你的主人不是伊尔莫一个人了?”
拉奇其实是早些年尼古拉为了打猎而豢养的猎犬,然而除了带出去打猎之外,大部分时候都是伊拉斯谟在喂养它,在上了年纪不再充当猎犬之后,尼古拉更少管它,拉奇因此俨然成了伊拉斯谟的专属宠物。
伊拉斯谟的眉头皱得死紧,他没想到三人之间会产生这么严重的矛盾,但这件事容不得他掉以轻心。刚又要开口,珀内莉瞟了他一眼,抢先开口道:“今天就先不说了吧,这么晚了……而且说实话,炼金术还没验证过呢,根本不算已经成立的理论,以后再考虑也不迟,对吧!”
“……”伊拉斯谟有些迟疑,“那么……”
“嘻嘻,算啦算啦。不过尼可今天真奇怪,之前明明是伊尔莫对炼金术意见比较大,你不是挺无所谓的吗?”
尼古拉摸摸下巴:“可能不太想看你和伊尔莫你来我往的吧,就想插几句。”
伊拉斯谟有些无奈:“不要开这种玩笑……”
“是吗?”珀内莉扑过来一把抱住伊拉斯谟的胳膊,“伊尔莫,我都等了好久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结婚呀?”
风间浑身一震,挺身坐了起来。
——他被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