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流（三）
这场持续了很久的瘟疫的主角俗名叫作黑影病，患病的人身体会逐渐结出一种黑砂，身体机能遭到破坏，而临死的那一刻黑砂会全部进入左眼，极少数病人的左眼会结晶形成硬块，便是东池人口中的“木玉”。神小路千林曾经就是一个黑影病患者，他是神小路家的长男，早在幼时便罹患了黑影病。黑影病其实并非不治之症，只不过治疗代价非常昂贵，需要用高级的圣魔法持续驱疫，神殿远没有足够的人手治疗所有患者，作为一方幕府的孩子，千林还是幸运的。他接受了治疗所以并没有死去，但仍然被毁掉了双腿，往后的人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因此他不再接触神小路家的军务，而是另寻了出路。千林的审美才能非常优秀，风间觉得与他很有共同语言，因此千林来到风间家担任了风间氏的首席设计师，同时帮风间处理一些商业上的事务。
此时千林的轮椅正停在花丛间，正值晚潮时间，潮水还没有落下，薄薄一层海水笼在整个东池上空遮盖了橙蓝交际的天幕，暮光穿过水幕形成的淡淡光纹在花丛上缓缓游弋，千林的神情在光纹下显得有些幽悒。但不知是风间的目力不足还是纯粹的错觉，等他一眨眼再看过去，千林的脸上已经恢复如常。柚子穿着自己做的款式奇妙但很悦目的园丁服，端着一盘点心在旁边叽叽喳喳：“你今年那款‘乌拉尼亚之息’真是设计得太棒了，蓝宝石确实应该属于天空的孩子。”
千林微笑：“你没发现吗，我采用的手法是从你在北墙附近杂植蓝星花的手法里得到的灵感。你才是真正的天才，这种破格的设计是我想不到的。”
柚子先听到夸奖的时候还很高兴，听到“破格”二字又撇了撇嘴。风间走到近前跟柚子打了招呼，又向千林道：“今天神小路家帮了我很大忙。”
千林点了点头。柚子转了转眼珠，在一边道：“先别说那些没劲的，星期四晚上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一起来花田这边喝茶吧？”
风间失笑，千林也道：“好，最好足够好看，把我明年的主打款灵感也送给我。”
“哼，你确定你这不算剽窃吗？不过柚子大人已经看见过这世上最好看的东西了，不跟你计较这些小菜。走了走了。”柚子摆摆手，端着点心边吃边走了。
千林这才又道：“白石直接回总部处理后续的纠纷了，横滨那边是怎么回事？”
风间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分晓，前田组的行事很古怪，下个礼拜天我还要去一趟横滨港。”
“很棘手吗？”
“只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了结的。……如果不很碍事的话，下次让我也去吧。”
风间有些诧异，跟□□接触总是很有可能动武的，千林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既然说出来了，就证明他其实相当想去了：“好，那你做些准备。”
两人分开后，风间又向教堂走去。
神子对着笔记本发呆的时候，柚子来到了地下室。他刚放下笔记本，木门就被用力推开，炉火和桌上的烛台都被门扇带起的风刮得一阵摇曳。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柚子径直来到桌前坐下，拈起桌上的点心放到嘴里，又伸手准备倒茶，“搞什么，这茶都浊了。你这个人一点都不检点。”
神子觉得自己顶多叫做不修边幅，什么不检点，简直瞎说：“被先生抓回来的，我还想问为什么先生那么快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这说明前田组那帮人太废物了。”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就叫他们拖住老爷啊，能拖多久拖多久。”
神子沉默半刻：“我给了他们那么多东西……”
“哈哈。”柚子拍大腿，“不过老爷脸色确实不是很好耶，应该还是被添了不少麻烦吧。”
“我要的可不是什么添麻烦，只是叫他们拖时间，然后传一句话而已。也不知道话有没有传到。”
“这个……应该还是问题不大的吧。怎么说呢，到底是前田组，也是跟神小路家斗了那么久的□□呢。”
“神小路——对了，你说你以前在神小路手下待过，你跟神小路千林熟吗？”
柚子咬了一口团子：“熟不熟你也看得见吧，就聊聊好看的东西，互相炫耀一下最近给老爷做了什么好作品——怎么，你想托他给你带那个？”
“拉尔夫家族不是催了很久了？”
柚子翻了个白眼：“那个大小姐真是没什么耐性。”
拉尔夫家族是奔宁湖一个做宝石生意的□□，这几年因为神子提供了很多自己研究的人造宝石技术，声势大涨，以追上风间氏为己任，可惜现在已经完全被柚子——或者说是神子——控制在手里。木玉作为一种只能从黑影病死者身上采集的有机宝石，在宝石界毁誉参半。一方认为木玉是污秽而罪恶的，所以神殿呼吁如果家中亲人结出了木玉都要上交给神殿；另一方则认为木玉的魔法亲和力实在优越，而且具有一种特异的美感，不加以利用实在太可惜了。风间氏是不做木玉生意的，风间家祖上认为这个东西有伤天和，但拉尔夫家族百无禁忌。木玉是拉尔夫家族生意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前几天他们传来消息称，他们发现风间氏居然在收购木玉。他们很担心风间氏是不是有意向涉足木玉生意，如果只是普通地经营，面对行业巨擘风间氏，他们可没有什么抵抗能力。因此他们希望尽快将以前按神子的设计建造的工厂投入使用。
那些工厂运作的原理并不高深，不过是利用了人体其他组织与木玉硬度和密度不同，采用物理方法进行大批量地分离，以追求更有利的效率和成本罢了。因为此法实在不妙，柚子一直没同意他们将其投入使用。
“我还没亲眼见过木玉呢，让我再研究一下说不定我能想出其他办法来。不过木玉确实很难采集啊，虽然我这一趟上岸时间不长，但也走了几处乱葬岗了，影子都没看见一个。我有点理解拉尔夫的感觉了。”
“那你也别指望神小路千林能给你带进来。”柚子耸耸肩，“那家伙教条得很，而且他可很听老爷的话，你前脚拜托他，老爷后脚就知道了。你只能自己出去找一块来瞧瞧了，要么买要么采，要我说直接买更快一些——不过你没有钱吧哈哈哈哈！虽然我也买不起就是了。”
为了防止监守自盗，风间家的佣人都被抚子下了禁制，被严格禁止携带宝石，就算出门在外也不可以。所以在这一点上柚子完全帮不了神子。千林虽然不是佣人，但他不可能站在神子这边。
“而且神小路千林是那个家里的人……”神子也放弃了从千林身上下手，皱眉，“我们最近行动有些多，你出门记得小心他和神小路家，还有神殿的那个小雅各布。”
柚子听到神小路家表情还有点不以为然，直到听到小雅各布，神情才严肃起来。
神殿的权力核心枢机院有十六人，除了神之子弥赛亚以外还有上三席神使和下十二席枢机主教，这十二名枢机分管海陆中各个水域，小雅各布就是其中驻守东海的第九席枢机。小雅各布全名雅各布·霍德，因为跟第三席的雅各布·霍克马同名，为了区分所以被大家叫做小雅各布。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但西式记名法下同名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也没有办法。
枢机主教不是可以轻视的，而且神殿与什么□□什么木玉都是完全相斥的，确实需要小心行事。柚子点了点头，心里又有些无趣，抄起桌上的点心盘子：“我知道了，我会看情况的，也祝你好运吧。今天的具体情形等前田报告之后我再来找你说，我先走了。”
柚子走后不久，木门上的月长石又闪烁起来。
这次神子扑灭了壁炉，只留了桌上的烛台，然后走过去开了门，目光迎上石阶上俯看过来的风间。
自他从神殿高高竖立的十字架和高台上下来之后，他好像就总是在仰望风间。当然这更多是因为他以前一直是个小孩子，但现在他已经十九岁了，却还是在仰望他，比如前不久在乱葬岗的时候，又比如现在。
神子走神的工夫，风间已经走到了门前，他连忙将风间迎进门。
风间从他身侧走过时，神子突然又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可以俯视风间了。东海人毕竟身材偏矮小，而且风间这十年间都没什么变化……这个人好像只差一两年就三十岁了。
风间在桌边站住，扫了一眼壁炉里还闪着火星的炉灰，心里微微叹息。身边这个孩子对事物的观察能力从小就令他吃惊，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流露过对火焰这类东西的不喜，但神子很早就察觉了，那之后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壁炉点起来的样子，但它明显是经常被使用的。
他没有坐下，回过头去看向神子。他察觉到神子好像一直在走神：“您还记得上次课我教给您的东西吗？”
神子瞟了一眼桌上的笔记本，嗫嚅道：“记得……你说黑影病跟一种叫黑、黑魔法的东西有关……”
风间的脸上又浮现那抹可能只有神子觉得眼熟的讥笑：“不错，值得夸奖，虽然我还挺希望您把这几句话给忘了的。”
神子点头：“我很抱歉，但是你教的东西我向来都是很上心的，实在不太容易忘记。”
“我还教过您没有拿到神殿许可证的人是没有资格上岸的。”
“……”记不记得是一回事，遵不遵从是另一回事，但他不可能这么说。
风间也没有追根究底，他不是来说这件事的：“落潮的时间快到了，你跟我去阁楼，今天继续星相学。接下来我都有些忙，你要少很多课，今天晚上辛苦你补上几小时，你……我希望你能珍惜学习的机会。”
神子立刻怀疑今天前田组是不是做了什么多余的事，他明明只约了风间下个礼拜天见面，为什么风间会忙到没时间给他上课？但他当然不能问。
临走前风间的视线从桌面上掠过，桌上居然只有一壶浑浊的绿茶，实在有些寒酸。
洋馆的阁楼上有一间占星室，神子在星盘旁边坐下，风间则取出一副眼镜坐在了飘窗上。在等待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风间让神子先复习之前学习的天象规律。
神子很享受风间给他上课的时光，因为每到这种时候风间对他说话的语气都会变得温和平静，称呼他的时候也不会使用阴阳怪气的敬称。他会觉得其实风间也并不很讨厌他。
这一享受就有点得意忘形，神子在纸上写写画画，半晌后抬头道：“我算出来三个月后会有一场水星凌日。”
风间眯了眯眼：“我怎么总觉得你其实早就学会了？”他虽然不清楚天才能天才到什么地步，但肯定不是神子学东西的这种感觉。
“什、说什么呢……怎么可能。”神子的表情有些僵硬。他不知道风间打算指点他到什么时候，确实很多东西他已经自己从洋馆的藏书里学会了，但他并不想让风间知道这件事。他想将与风间的这种关系永远维持下去，直到风间厌倦，或者直到自己死去。
风间拿起神子的稿纸，视线在纸上逡巡。他的双眼隐在金丝眼镜后，这让神子难以看清他的神色。
风间其实并没有在看神子的计算过程，他在想神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已经担任了神子十年的监护人，他们从没有分开超过十天以上，就这样看着他从九岁变成了十九岁，甚至在这之前他们也有些渊源。按理说这世上应该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神子，但他几乎时不时就会在一些细微之处察觉神子与他以为的本该有的模样并不相同。如果神殿心血来潮要考察他这个监护人是否合格，他一定会被打个大红叉。他觉得这可能跟他有意识地疏远神子有些关系，对神子种种细微的不对劲之处他也大部分都选择了揭过不谈。那件事让他无法坦然接受神子，但他同样无法彻底憎恨神子，他已经纠结十年了。所幸这种局面很快就会发生变化，这些日子即将一去不回了。
“你算得不错。”风间很难得地微微笑了。
神子的心底涌上一丝隐秘的欢喜，还没开口，又听见风间道：“水星凌日的那天就是我和伊丽莎白的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