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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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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西在旷野怎样举蛇,人子也必照样被举起来。叫一切信他的都得永生。”

    人犯下了罪,罪的工价乃是死,神使火蛇去咬罪人。

    但神是有恩的。

    神对摩西说,你制造火蛇,挂在杆子上。凡被咬的,一望这蛇,就必得活。

    摩西便制造一条铜蛇,挂在杆子上。凡被蛇咬的,一望这铜蛇就活了。

    ……

    十二年前,罗马海盆,锡安湖。

    锡安湖作为神殿圣地,是少有的未设置居住区的水域之一,这里只有一个湖心岛可以落脚,岛上坐落着世界最大最古老的教堂——圣推罗大教堂。湖心岛周围蛛网状的陆桥延伸向四面八方,连接着大教堂与陆地。

    传闻神的帐幕设在这里。

    大教堂的后殿里确实有一方帐幕,帐幕内的祭坛后,穿过两层幔帘就是放置约柜的至圣所,但神子觉得神并不在那里,因为他就在祭坛上,他觉得这帐幕里并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

    至圣所是圣书里神的住处,除了神的孩子弥赛亚以外禁止任何人进入。眼下,现任大主教弥赛亚就刚刚拨开帘子从里面出来,站到祭坛前抬头仰望立在中间的巨大十字架,准确地说,是仰望十字架上一个被钉子和铜锁链固定在半空中的男孩。

    男孩垂着头,涓细的血流顺着钉子和十字架汇聚到祭坛上,又从祭坛流到地面上,顺着地上细丝般的凹槽绘成暗红的血线,七拐八拐地向帐幕外盘旋而去。从穹顶上往下看,可以看出这些血线在整座后殿的地板上画出了一个巨大而繁复的圆形魔法阵。

    察觉到面前有人,男孩微微睁眼,睫毛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若隐若现。

    幼小的神子垂头打量面前叫做弥赛亚的青年。跟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冒牌神子相比,弥赛亚这个真正的神的孩子显然并不愧对自己的身份。他有着一头明亮的金色卷发,鲜红色的双瞳嵌在白皙的面庞上,眉宇开朗,五官生动又耀眼。他盯着神子,左手搭在腰间一柄银白的细剑上,手指在剑柄上一点一点,站姿并不端正,却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绣金纹的白色圣衣微微泛光。正午的阳光从高高的方窗投进圣殿里,将他笼在其中,那双眼睛里所跳跃的生命的火焰比阳光更热烈。

    神子感到眼睛微微刺痛。

    五岁时通过了神殿的“评价”后,神子就被挂到了圣推罗大教堂的十字架上。在十字架上这两年来,神子只在忏悔日的大礼拜上见过弥赛亚几次。弥赛亚那双特立独行的红眼里总是盛满情热,不管是来瞻仰神子的信徒,还是主持礼拜的老司祭,抑或是礼台后那面巨大的管风琴,他好像对一切都充满笑容和好奇心。但不知为何,现在他似乎不是很高兴。

    弥赛亚仰着头:“为什么?”

    神子差点以为弥赛亚使了什么读心魔法。他没上过学,不知道魔法并非万能,但他很快也明白弥赛亚这不是在替他说话,因为弥赛亚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

    “神告诉我,你没能代替人们受难。”

    神子无言以对。

    “你会说话吗?”

    “……”

    “你能听懂吗?”

    “……”

    弥赛亚抓了抓头,声音里有些焦躁:“你浪费了我们很多时间和精力——你明明通过了‘评价’,是有资质的,为什么会没有作用呢?不应该出现这种状况,但是神是没有错的,所以肯定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对。真是麻烦了。”

    神子不明白弥赛亚在说什么,可他从弥赛亚的语气里听出了不满和愤怒,他的好日子说不定要到头了,这让他有些不安。

    弥赛亚若有所思,在祭坛前来回踱了几步,左手紧紧攥住剑柄,然后回到神子脚下,竖着眉毛道:“你不能留了,你居然对神是有害的!哼,不过我也不想处死你,你毕竟不是异端。我会想个办法处置你的,在那之前你还是在这里等等吧,反正已经耽误两年了。”

    话音落下,弥赛亚便转身走出帐幕匆匆离去,留下一个金灿灿的背影,整个圣殿很快随之暗淡下来。

    神子不知道弥赛亚想了什么办法,但没过多久的某一天,他被执事们从十字架上解下,然后带到了前殿。

    大教堂的主殿里坐满了人,简直比七年一度的大礼拜日来的人还多,这些人来自世界各地,互相之间似乎也偶有相识,但教堂不容人高声喧哗,此刻下面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神子浑身是血地跪坐在高高的阶上,茫然四顾。他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弥赛亚又来了。神殿权力中心枢机院的上三席是出了名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一把手弥赛亚的这张脸却没有人不认识,他明明是总管神殿的大主教,却事事喜欢亲力亲为,好像有无穷的精力。神子的脑袋昏昏沉沉,仍然被弥赛亚身上鲜艳的色彩激得精神一振,努力抬眼看去。

    “我的兄弟姊妹们!”弥赛亚穿着红色祭披,金发随着他上台阶的动作微微晃动,他面向正下方的众人,“上个星期,神向我传达了一件事。这不是一件好事,很不该在地上发生,但它仍然就这样成了。神交给我们法子,让我们去办,事情竟这样坏了,这是我们力有未逮。来到这里的都是与我们最亲密的教友,我知道大家的关切,我将向大家解释它,大家不必害怕,不必惊惶,听我道来,神与我们同在。”

    弥赛亚摊开手,向神子的方向抬起:“我们的人子,他是无罪的替我们成为罪的神的孩子,他本该完成神的救恩,使凡信他的都得到拯救。但神说:‘他受阴间的权柄的污秽,他的心里是诡诈的。他从我们中间出去,却不是属我们的。’我们千挑万选的神子躲过了神殿的检查,但没有躲过神的目光。他错担了权能,这一个世纪的苦难不再可以消解,所以我们要降下他,让他到凡人里去。他不可以获得神的礼物,不可以学习魔法,使他不至于有害。但他不是魔鬼,也不是叛徒,神许他生活。这样,你们有人愿意接他到家里去,使他可以蒙神的恩惠吗?”

    随着弥赛亚一句句的说明和他所传达的神的话,下方的信徒们神情逐渐变得不安。

    所谓“无罪的替我们成为罪”,指的正是“神子”这一名号存在的意义。圣书说,在人类犯罪而受火蛇之苦时,圣人摩西曾经制造过一条铜蛇,挂在杆子上为仰望它的人解除惩罚。神殿在这一节注释说,“铜蛇”具有蛇的外形,但没有蛇的毒素,它预表的就是具有人的样子,但没有人的罪恶的神之子,而摩西高举铜蛇供人仰望,指的正是神之子在十字架上代人类受刑,为人类赎罪。这等酷刑确实有其现实意义:每一代神子被上刑后,人类世界的瘟疫就会减轻一些威力,不仅传播速度会变慢,就连染病之后的症状也会减轻,因此人们非常崇信神子,每代神子在十字架上老去后,人们都会真心祈愿马上能够选出下一代神子。而这一代的神子,就是现在这个跪坐在高台上的七岁男孩。

    如今,大主教弥赛亚说他错担了权能,字里行间的意思仿佛是说神子没办法代人受难了。这如何了得,瘟疫得不到抑制,病魔不知又要变得多么面目狰狞,这个失职的神子简直是这个世纪的罪人。

    信徒们开始议论纷纷,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神子没有关心别的,他只注意到弥赛亚的意思似乎是需要人来领养他。他的耳内嗡嗡作响,但他依旧努力竖起耳朵去听台下的声音。从勉强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知道,这些虔信着神、全身心侍奉着自己的主的人似乎将他看作了敌人,不报复他已经是出自神所教诲的友爱与宽容了,更别提把他带回去当作家人对待。

    于是他有些焦急。他不知道被神殿放弃又没有人接手之后他会怎么样,曾经暗无天日的日子又在脑海里浮现。

    神殿管辖着世上几乎所有的人口,人通常在五到十二岁之间会觉醒自己的魔法主属性,神殿因此要求每个孩子在这个年龄之间要送到神殿检查资质,没有属性的孩子会被神殿带走进行第二次“评价”,通过这次“评价”的孩子就会被选中成为神之子,以后的人生便要在圣推罗大教堂的十字架上、在人们的仰视中度过。这虽然是有益于全人类的大善,但毕竟对被选中的孩子来说有些残忍,所以有私心的人家通常会拖到孩子十二岁才不得不送走。

    神子是五岁成为神子的。来到神殿之前他一直被关在一个黑箱子里,没有人跟他说话,就连打开箱子送食物和水进来时都没有多少光线能够透进来,他的世界一直黑暗而寂寞。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但他隐隐明白世界不该只是这个样子,因为他吃的那些东西都不像是这片黑暗里能生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质地和味道各有不同的食物无比生动和精彩,它们被送进箱子时,外界微弱的光包围着它们,映入他眼中的颜色也是变幻无穷的。他还曾经忍着口渴把水倒在手上,清凌凌的触感从指缝间流下,让他的胸中涌现了一些奇异的心情,后来他知道,那叫做欢喜与难过。

    等他刚满五岁,拥有那只黑箱子,或者说拥有他的那个人不等他觉醒主属性就立刻将他送到了神殿。神殿当然不会引导他领悟自己的属性,他于是不负众望被选中送到红海,更是难得地通过“评价”成为了神子。

    十字架上的日子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光景。每天白天能看到阳光形成的光斑在大殿里缓缓移动,地上血液组成的花纹无声地描画着深奥的语言;夜晚能看到月光穿过玻璃花窗,窗上的图案在他面前表演,他的周围弥漫着暗蓝色的雾气。虽然平日里没有人管他,但教堂有礼拜活动的时候总会有各种神职人员来来去去,信徒也会在他脚下驻留,向他叙述各种心事。甚至弥赛亚会跟他说话。两年的时间让他学会听懂这些语言,他对这段时光充满感激和留恋。

    但是现在神说不需要他了。

    神子很不甘心,或许他又会回到那个黑箱子里,也或许他会死。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信徒谈到“死”,他没有见过,但他根据信徒的话语想象过,那或许跟黑箱子里的生活是同样痛苦的。

    他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向台下看去。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或惶惑或忧愁,也有人充满怜悯,甚至落下泪来,毕竟台上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艰涩地转动眼球,神子的视线缓慢地从人群中划过,突然顿了顿,又挪回刚刚扫过的一个人影上。

    那是一个少年,看外貌是东海出身的人,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没有参与周围人的议论,正在独自出神,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但眉头紧拧,嘴角微微抿起,额角似乎有些汗湿,黑色的碎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让人群中的他显得瘦小而苍白。他看起来并不像在为瘟疫忧心,也不像在对神子的失职发怒,更没有一点身处神的场所的肃穆和敬意。他可能是代替什么人来的,因为他给人的感觉不像一个信徒,至少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这座教堂里恐怕只是滥竽充数。

    这个静止而紧绷的身影与周围动摇的信徒们格格不入,神子觉得如果有人可以接受他,就只能是这个走神的少年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神子的视线,少年缓缓抬眼看向高台上的男孩,目光落到神子身上时,少年纠结的神情居然没有变化,直到发现神子也在看着自己,他才一眨眼,眼中微微浮现一抹惊诧。

    神子的感觉十分敏锐,他从少年的表情变化中察觉到,少年看向他之前所考虑的正是他。其实现在台下十成十的人都在思考关于他的事,这并不奇怪,只不过少年抬头的一刹那,神子在他脸上所看见的表情似乎正应该是自己现在想要做出的——他心中正值万分的焦虑,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

    身心震颤。

    神子挪不动视线,但少年很快垂下眼去。还没来得及失望,神子就看见那个身影举起了手,席间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弥赛亚猊下——”

    记忆就此断开。

    再之后,神子所能回想起来的就是来到这个地下室的时候。

    抚子拎着他的后领,一点也不体恤手里是一个小孩子,毫不留情地把他掼在地下室的地上。他的右脸在石质的地面上蹭破了一块,勉强撑起身体回过头去,隐隐能看见风间站在抚子身后的门外。地下室里没有光源,只有通往教堂的那扇门外有光倾泻下来,风间的表情晦暗不明,半个身体隐在门外的阴影里,面色苍白得好像一个死人。

    这时的风间看起来跟锡安湖见到的他相比并没有长大一些,似乎还是那个瘦弱的少年,而这时距离他领养神子已经过去两年——他已经十八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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