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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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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间已经来到这个新世界很久很久了。

    他曾经研究过全海国图——这个时代的世界地图。这张地图熟悉又陌生。人类聚居的位置与他记忆中的旧世界差异不大,然而所谓沧海桑田竟就这样展现在他眼前——曾经的海洋变成了陆地,湖泊变成了岛屿;曾经的陆地变成了海洋,岛屿则变成了湖泊。人类被迫在水下安家落户,陆地从此成为不能轻易踏足的毒瘴之地。这都是因为一场几百年前突如其来的大瘟疫。人类得意的魔法在瘟疫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只能在神殿的庇护下勉强生存。经过与病毒漫长的拉锯战后,人类智者云集的圣婴协会终于发现瘟疫蔓延的载体居然是自己脚下的土地。人类在整个世界的历史中是出了名的顽强,发现了问题症结所在就能想办法应对,于是协会的大魔导士们集举世之力研究出了创造可供人生存的水下世界的大魔法,并在全世界的水域中陆续布置下去,人类从此迁徙水下,与狰狞的陆上世界隔水而居。

    风间就生活在人称“东池”的一片狭长的巨湖之下。东池规模很大,人口密集,湖西腹地的芝生町地势较高,光照良好,因而很受人青睐,渐渐发展成了一座繁华的城镇。

    芝生町郊外有一片咸水杉形成的森林,一幢精致如梦幻般的洋馆隐在林间。洋馆后矗立着一座古歌德式教堂,一列飞扶墙没入林海,石英砖砌成的围墙在林间出没,将洋馆与教堂圈在一起。洁白的石英墙体上嵌着大大小小的各色宝石拼图,每段围墙的造价之高可谓一目了然。

    这个水下时代的几大文化圈在风间看来多少延续自远古时期,罗马海及其周边大小水域文化大同小异,常被视作一体,因在全海国图上通常被绘制在西方,被统称为“西洋”,风间所在的东池及邻近的和光海文化圈则通常被叫做“东海”,此外还有“罗荒野”、“辇道增七”等各有特色的聚居水域。芝生町郊这幢洋馆就是按照西洋人所惯用的样式建造的。洋馆本不该有围墙,但这幢洋馆的主人毕竟不是西洋人,他要按照东海的习惯修一圈围墙也无可厚非。围墙南边正门的一侧门柱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阴刻着以金粉涂饰的“风间”二字。这是洋馆主人的姓氏。洋馆主人的家风在他这座房子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就连门牌的两个钉头上都镶了萤石。镂花的乌钢大门上雕着几簇紫阳花,花团处无一不镶嵌着成色上佳的坦桑石。

    这正是宝石商风间氏的家宅。

    宝石之于魔法使用者,正如纸笔之于学者,针线之于裁缝,食材之于厨师,是必不可少的消耗品。各种物品对魔法元素的亲和度不同,从绝缘体到超导体,不同特性的物品受人们青睐的程度也不一样。宝石则因其美丽的外形和优良的魔法适性,成为了人们争相追求的收藏品和消耗品。一手掌握全海陆大半宝石生意、几成垄断态势的头号寡头风间氏曾经在商学两界举足轻重,其财富厚不可究,地位高不可测。然而白璧微瑕,风间氏这一代的主人风间琢磨是一个不能使用魔法的素人,风间宝石在魔法学术界的话语权大打折扣,与上一代相比,这一代的风间氏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了。

    神子虽然听过外界的传闻,也见过风间明晃晃在他面前使用魔法,但他从来不关心这些。此刻他正趴在一只年轻蝠鲼的背上,横穿浅海大陆架的水体飞回芝生町。这只能上天能下海的蝠鲼叫做“拉奇”,是风间饲养用来代步的,但风间更喜欢用空间魔法赶路——他有一颗举世无双的黄色水胆水晶,据家中一个仆人说给圣婴协会的会长加工过,水晶晶体中镌刻着一个精妙的传送法阵,而水晶中央的液泡里则加入了会长的精血,以供传送法阵可以反复使用。神子对此将信将疑,在风间教授给他的知识里,一个魔法阵不经过改写是不可能通往不同目的地的。但不管怎样,拉奇反正就这样便宜了神子,俨然已经成了神子的专属爱宠,风间也并没有跟他计较过拉奇的工资到底该由谁来发放。

    拉奇游出包围了居住区的水墙时,一人一鱼已经全部湿透了。虽然他学过拒水的魔法,但不能使用,因为必须要用水洗去外袍上可能沾染的病毒。等从水墙一路飞回到风间宅的门前,拉奇身上已经干了,神子却还是湿漉漉的。他先前在乱葬岗吐得脱力,回来又穿着湿衣被海风吹了一路,现在只觉得头重脚轻,两眼发花。拉奇低低地浮在地面上,神子摸了摸它缓缓翕动的侧翼边缘,努力翻了个身,“啪”的一声仰面摔在了地上。

    这一番动静惊动了门童小左卫门,他靠近大门向外张望一眼,看见地上居然躺了一个人,不由得大惊,再细看发现居然是熟人,更是大惊失色,连忙拉开门扇跑到神子身旁,将他扶了起来。

    “这一身湿的,您您您您这是上岸去了?!我主保佑,老爷知道您这么胡来吗?”

    神子躺在地上的这会儿工夫已经缓和了不适感,略定了定神便甩开小左卫门的手,扶着脑袋道:“我已经见过先生了。”

    “猊下还是谨慎一点吧,你若出了事,老爷可是担着干系的。”小左卫门有些悻悻的,“就算由不得我多嘴我也要说一句,老爷放心您出门是老爷宽仁,您也不能就哪儿都乱去啊?那陆上是什么好去处吗,一个不好您可害的不止咱们一户啊。”

    神子沉着脸,看了小左卫门一眼,迈步越过他的身侧,向庭院去了。他一边走一边解下外袍,漆黑的布袍搭在臂弯上,束在兜帽里的头发散落下来,水珠微溅,落在草坪上。庭院里有三三两两午后闲谈的仆人,见到他这副样子无一不面露惊愕,有的皱眉有的撇嘴,究竟不好说什么。只有一旁刺槐树下歇息的花匠柚子远远看到他招了招手道:“神子!有什么收获吗?”

    神子瞥了她一眼,脚下并没有转换方向,只依旧向洋馆走去。眼下他不愿去想什么“收获”,因为他觉得他收获的只有打击和难堪。而且柚子这样张扬他上岸好像有什么目的一样,也让他觉得有些恼火。所以即便柚子可能是这座风间宅里唯一一个对他上岸这件事毫无微词的人,他也并不想给什么好脸色。他现在只想回到屋子里洗澡换衣服。

    风间家最好的浴室在洋馆二楼。虽然神子不住在洋馆里,但他经常使用洋馆内的设施,比如图书室,比如餐厅,再比如这间属于风间的最好的浴室。

    从神子踏进前院大门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尽在女仆长抚子的掌握之中。当他到达浴室门前的时候,抚子已经捧着干净的常服站在那里了。神子敬佩抚子的神出鬼没和体贴入微已经敬佩了十年,但抚子此刻的神情是十年如一日的冷淡,冰凌般的目光将神子从头划到脚。神子迎上抚子的视线,从那冰里又品出一簇阴冷的火——那是隐而不发的怒火。抚子显然也对他贸然上岸的行为深感不满,但与其它仆人不同,抚子也一定先于别人得知风间已经知道此事,说不定连风间亲自去找他这件事她也知道了,所以才会这么生气。而且抚子对他的愤怒又与其他人尤其不同,他至今还没搞清楚这份不同代表了什么。但好在她恪守原则,永远把自己的位置摆在主人身后,因此是绝对不会越过风间来教训他的。

    神子向抚子笑了笑,迈进浴室。抚子皱眉跟在他身后,将衣服放下便轻轻合上门退了出去。不管有多愤怒和厌恶服侍的对象,都不能摔门,不愧是女仆长的修养。

    等神子洗完澡出来时,抚子早已经离开了。神子习以为常,自顾自地下了楼离开洋馆,向屋后的那间教堂走去。

    教堂没有洋馆保养得好,大门被推开时发出了沉重的吱呀声。神子缓步穿过礼拜堂。阳光斜斜穿过柳叶窗上的彩绘玻璃投在一排排长椅上,乍一看仿佛神和祂的门徒来到了人间,像街头的流浪汉一样四处瘫睡。神子哼笑一声,好像被自己这一刹那的想法取悦了,马上又敛了笑,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十字架,在自己胸前信手划了一个十字。

    全世界的人都蒙受神的恩典,在神的光明里得以安身立命。没有人质疑神。对神子来说,神确实是存在的,但并不是可以信仰的对象。可惜对神不敬一定会招来祸患,否则他早就解脱了。心里兀自胡思乱想着,神子在尽头的一面柳叶窗下停下脚步。尖券之下是一幅描绘着神的模样的玻璃花窗,花窗上的神雌雄难辨,银白的头发如银河瀑布般垂下,闭合的双眼似乎不忍直视人间万般疾苦,双手微微抬起,华光缭绕在祂身周,美丽不可方物。神子抬起胳膊,扫了一眼神像,撇撇嘴,手一歪拧开花窗旁的一扇小木门,侧身进去,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木门后是一道向下延伸的狭窄的石阶,两侧墙壁由石砖砌成。墙上的石砖里掺杂着细碎的青金石颗粒,脚下石阶的缝隙间则生着几丛海光菌。海光菌是一种魔法生物,跟海蓝宝石和青金石这类蓝宝石放在一起能产生光反应。此时海光菌与墙体中的青金石碎片之间浮着些青白色光点,这是海光菌与青金石缓慢地交换元素造成的景象。光点将神子脚下的石阶照得纤毫毕现,神子每踏一步,光点就像被惊扰到一样增亮几分。神子明白,这是因为振动催化了两者之间的反应,等他离开,振动平息后,这里就会暗淡回原本的亮度。这些风间都曾教过他。

    石阶下到底又是一扇木门,制式与地面上教堂中那扇相似,只是这扇木门正中嵌着一颗球形月长石,木门内外两侧都能看见它。门后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没有点灯,站在门口只能看清脚边。教堂里禁止使用魔法,所以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人们常用的以魔法驱动的石英灯。神子关上门,凭着对房间的熟悉摸黑来到桌边,点起桌上的烛台。

    房间里亮了起来,屋内的陈设和格局显现出来。房间正中放着一张方桌,桌上立着烛台和一个朴素的花瓶,瓶中插着孤零零一枝从庭院中折来的花——风间曾经让柚子教神子插花,毕竟是风间的指示,神子便跟柚子学了很久,可惜他对花道茶道这类风花雪月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这么多年下来手艺仍然不成气候——花瓶旁还有一壶隔夜茶并一碟东池特产的和式点心,茶壶边摆着两个小陶杯。房间深处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只有一只枕头和一床稍显凌乱的鸭绒被。对面有一个壁炉,壁炉两侧的墙壁向后凹进去一些,几块木板嵌进去,将凹陷的墙体隔成了几层书架,上面摆着座钟和一些摆件,还有一些神子从洋馆的图书室带来的书籍。巨大的羊绒地毯从门边延伸到另一侧墙角。烛台点起后,温馨的暖黄色烛光洒在房间里每一件物品上,包括站在桌边的神子。

    这是他的安身之处,他住在这里,他住在风间家教堂的地下室里。

    神子在壁炉前蹲下身,伸手从炉灰中摸出一个纸包,拍掉表面的干灰,揭开外面包着的草纸取出内容物,将纸扔进灰堆,又顺手塞了几根炭,将壁炉点了起来。用火钳戳了几下,神子拿着从草纸里剥出来的记事本,退回桌边坐了下来。

    这本看上去有些年纪的记事本是他跟随风间学习后,风间送给他的第一件东西,被他用来做了笔记本,风间教给他的东西都被他认认真真地记在上面。笔记最新的一页就记录着关于木玉和黑魔法的寥寥数语,但神子没有细看,而是翻到了第一页。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本笔记本,风间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页只记了一首短小的诗,笔迹十分稚嫩,那是他十年前刚学会写字时记下的。

    很奇怪,他记得这辈子很多个第一次——他记得第一次被挂上十字架的感觉,记得第一次见到风间的样子,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间地下室的情形,也记得第一次学会的文字,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第一次来到风间家的那一天。

    “……”探指轻轻抚摸着这首诗,神子眯了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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