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尸山
“笃,笃,笃,笃……笃……”
硬物敲击地面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回响在寂静的天地间。
灰暗的冷风穿过嶙峋怪石的缝隙,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弱的呜咽声。犹如人声的凄哀声响绕着尸山盘旋而上,最后消散在惨淡昏暗的天幕下。
“笃,笃……”敲击声渐近,一个人影从巨石后出现,一步步走向尸山。
这个人全身裹在漆黑的牧师长袍中,衣袖与手套连为一体,双手与外界隔离,面上是一个皮质乌鸦面具,塞着消毒过滤药品的鸦喙弯曲成一个不祥的弧度,皮革间的接线处也泛着诡异的冷光。乌鸦面具双眼处的玻璃透明度非常低,画着辟邪的法阵,黑沉而浑浊,外人丝毫看不见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这产生于遥远古代的医生打扮在近一百年又现世了。
乌鸦人手中执着一根不明材质的沉黑短杖,正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他一边走一边敲,一路走来都没有什么状况,直到接近了尸山,短杖一敲,地皮下钻出一大群没有被毛的红皮耗子,四下里逃开去。有几只不知是胆大还是吓得没了头脑,蹿到了乌鸦人的脚边,还没靠近便被乌鸦人一脚踩进泥里,动弹不得。但这耗子不知吃什么长的,被用力踩下,也只蠕动几下,身上的脚一挪开便又再次活蹦乱跳逃窜开去。
乌鸦人停在尸山脚下,抬眼略略扫视。
尸山很高,粗略看去便知道这里堆了不少尸体,其中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不一而足,但这些尸体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左眼无一例外一片血红,辨不出眼青眼白,透着一股浓重的死气。
这些尸体十分可怖,死相都很狰狞,但乌鸦人对此无动于衷,他稳稳地抬起短杖,对着一具女童尸体的左眼有力而迅速地刺下去,干脆利落地捅了个对穿,似乎没有任何阻碍。短杖没有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乌鸦人手下没有停顿,反手一抽,又顺势一甩,干硬的血肉飞溅出去,短杖又一干二净了。
转了个方向,乌鸦人又向另一具尸体的左眼刺下去。
刺入,抽出。
刺入,抽出。
乌鸦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空气中弥漫着被惊扰的腐败的血腥气。很快,尸山底层的尸体被短杖试了个遍,乌鸦人一无所获,只能将目标转向更高处的尸体。
他抬起头。
太阳虽然昏黄,光线却依旧刺眼,但乌鸦人面具上的玻璃太黑,这样的光线并不使他感到刺眼。他微微睁大了面具后的双眼。
斜刺里伸向天空的胳膊、蜷曲的手指、以怪异的角度僵在半空的头颅,在昏黄天幕的背景下为尸山描出一幅粗糙而扭曲的剪影。而在奇形怪状的尸群中,在肢体交错的山顶上,端坐着一个突兀的完整的人影。
见乌鸦人抬头看来,顶上的人影才开口道:“够了,住手吧。”
乌鸦人目光不离上方的身影,抬手收回短杖,将短杖穿过地上碎石的缝隙插进泥土中,拄着短杖立在原地。
那人的声音很年轻,也很温和,细听话间却有种严酷的冷意:“您总爱做一些令人大开眼界的事。”
乌鸦人握着短杖的手一紧,没有说话。
年轻人站起身,轻轻向前一跃。乌鸦人脚下微微一动又停住,僵在原地看着年轻人的长发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鼓风的外衫下摆在半空中扬起,四周微微泛起一层青色柔光,最后左脚尖点地,没发出一丝声响地落在了地面上。乌鸦人随之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乌鸦人心下有些狼狈,他刚才差点自作多情地想去接住他,然而那个人怎么会在自己面前失态。
“这里可没有您要找的东西,辛苦了。”微微有些嘲弄的声音响起,年轻人讥讽的话语迎面扎进他的心里,“明明是多简单的事,命令我一下就迎刃而解,何须劳您自己费心奔波,又作这样跌份的扮相——要不要低头瞧瞧您这副样子,‘神子’。”
他说没有就是真的没有,乌鸦人心里清楚这一点,但让乌鸦人感到难过的并不是劳而不获,而是年轻人一边心怀鄙夷,一边冷眼看着他做着徒劳无功的事,若不是自己抬头发现他,恐怕他会一直这样像看笑话一样旁观下去。
不,或许他还是会阻止自己,因为他会觉得这是在亵渎这些死于瘟疫的人。
乌鸦面具下响起一道略显低哑的声音,这声音隔着面具显得闷闷的:“我没有先生那样强大的抵抗力,这身装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普通人上陆地都会这样装备,先生唯独对我不满,是不是不太公平?”
“神子很中意这身行头?虽然我人微言轻,但我还是希望您多少能听进去一些我的谏言,”年轻人缓步向前踱了过来,“我一直提醒您,您不该接触这些鬼蜮之物,这是在自甘下贱。”年轻人在乌鸦人面前站定,作势打量了几眼,窅黑的双目中流露出几分嫌恶。但他的神情向来温和惯了,眼下的神态便做得十分刻意且毫无力度。
下贱……
对面前年轻人来说,这样的词已经是他仔细搜罗后能用出来的最刻薄的词了,乌鸦人熟知这一点。他心底微微发凉,不禁抬眼向年轻人望去。
面前的年轻人留着一头黑色的长发,眉头微拧,两眼直直地向着乌鸦人看来,眼神专注却不甚尖锐。他立在乌鸦面前,姿态自在端方,双手拢在袖中。他身上穿着的乍看是普通大衣,细看却是一件宽袖的长袍,外面随意地披了一件深红色的旧时代羽织。长袍的底色是清水般的嫩竹色,两襟绣着金黑双色的繁复花纹。乌鸦人知道,组成那金黑花纹的每一道短线都是穿了孔的细长宝石晶体,金色是托帕石,黑色是黑曜石。袖口与两襟是同样的花纹,并在其基础上点缀了一圈金刚石碎粒。长袍下摆缀了一圈亚历山大变石,微沉的宝石坠着,将竹色的长袍抻得一丝褶皱也看不见,下摆与对襟的交接处是两颗菱形变种金红宝石,在昏暗的天光下也泛着华贵的光泽。他的衣服为着方便,腰带向来有一段是缝死在衣服上的,此时腰带在右腰打着结,左腰处余出长长一截来,在风中轻轻晃荡着。因着腰带松松垮垮没有系上,长袍一如往常在家一般大咧咧地敞着,露出里面的玄色里衣。
这不是他正经出门的装束,他也并不把出门寻他看作什么重要的事吧,乌鸦人心里微微自嘲。他的目光一寸寸下移,从年轻人微黯的双眸,落到他肩头的散发,再落到里衣腰带上的鸽绿宝石带扣上,最后定在年轻人脚下的一双木屐上不动了。
这是风间氏这一代的掌事者,风间琢磨。风间氏是这片大陆上最大的宝石商号,但风间的衣服上缀着这么多宝石并不是为了彰显家财,据乌鸦人所知,风间衣服上每一颗宝石里都镌刻着各种法阵,可以为他的意念引动,供他驱使。
乌鸦人觉得风间本不该穿这样的衣服,这些昂贵的宝石裹挟着他,将清雅与华贵两种极为矛盾的气质集合在一起,生生激发出了一种让人难以直面的气场,有什么东西甚至能穿透画着法阵的玻璃扎进来。
太刺眼了。
风间见乌鸦人望了望他又垂下头一言不发,心下起了几分焦躁,寒声道:“回去吧,神子,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乌鸦人面具下的嘴张了张,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还真是诚实。不能答应我?”风间伸出手,用力扯下对面的人脸上的乌鸦面具,忍不住又吐出一句刺人的话,“明明门槛都还没摸着,光看脸却是已经在黑魔法里浸淫多年的模样了。”
乌鸦人随着风间的力道踉跄了一下,被迫抬起头,兜帽下露出一张脸来。
这张脸很美,且美得极具攻击性,皮肤细白,眉线精致不可方物,即便眉头拧起也不损那分勾人的弧度。丹唇不抹而艳,也为这张脸增添了一分颜色,只是此时正紧紧地抿着。紧蹙的眉下一双暗橙色的双眸也盛满隐忍的委屈,眼睛的主人心里兴许还有几分愤怒,微扬的眼角染上了一层薄红。
“碍眼。”风间目光微闪,随意将手中的面具往地上一扔,又道:“明明是‘神之子’却长了张魅魔一样的脸,难怪神殿宁愿把神子大人扔给一个商人养,也不愿意供在殿上给信徒看。我的话摆在这里,您要是真的沾上黑魔法,这辈子就别想再回神殿了。”
“神殿已经不要我了,不管我学什么。”神子将视线从撒在地面上一片狼藉的药品上收回,对上风间的双眼,“况且我没有学,我也学不了,这世上有所谓的黑魔法还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你说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黑魔法,你也不会教我,我去哪里学?我只是一如既往地对你所说的东西感到好奇而已。”神子知道,面前这个人如果认为他真在偷学黑魔法,就不会是这种略显随意的语气,所以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否认。
“只是向您介绍木玉时多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您就记到现在,还专门上陆来找乱葬岗?”风间嗤笑一声,“魔法属性图鉴已经几百年没有新增了,更遑论黑暗属性这种一听就让人不舒服的。神会降下这种东西在人间吗?何必为一些不足信的闲话这样大动干戈,矜持一点吧,神子大人。”
神子垂下头,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低声道:“你知道的,我从来相信你……”
虽然声音小,风间显然听得清清楚楚。他皱眉看了神子一眼,不再接话,转身向一侧踏去,仿佛走进了一扇看不见的门里,就这样消失在原地。
风间一离开,可怕的尸臭扑面而来,失去面具和风间的结界的神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碎石上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