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在匕首就要刺到眼前的瞬间,宁辞恩一个步子迈上前,将宋泊安牢牢挡在身后。抬起宽大的袍袖,顺着匕首刺来的方向顺势一卷,袖子带起几道劲风,匕首便滞停在空中。宁辞恩袖子一收,匕首“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此时从西边屋子中走出来一名包裹在墨灰长袍中的男子,三步并两步疾走到宁辞恩面前,恭敬又惶恐地垂头弯腰作了个揖,“属下不知是尊主到来,多有得罪,请尊主责罚!”
宁辞恩抬抬手表示无碍,男子这才收手站直身子抬起头来。
男子抬头的一瞬,着实把宋泊安吓了一跳。
只见他满脸灰败之色,约莫是生了很重的病,嘴唇发白看不到一点血色,似乎已经是人命危浅了。脸上只露出一只右眼,眼神发虚飘着,另外一边则罩着一只禽纹银质面具,把左眼和半个额头遮得严严实实。冷不丁看到这男子的脸色和打扮,有点吓人。
宁辞恩眉心微蹙,目光在男子脸上停留片刻,又上下打量一番,约莫是一下也没认出来。过了半晌,他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易琉云?”
“是,正是属下。”名为易琉云的男子见宁辞恩认出了自己,欣喜道,“尊主你来怎么也不先传个信,这……这屋里啥也没准备。”
宁辞恩不回答,锁在一起的眉头并未散开,“你怎么还在这里?本座以为你早就去别处了。”
“这里……习惯了,还能帮尊主盯着冥云宗的一举一动。”易琉云答道,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了位少年郎,“尊主,这位公子是……?”
宋泊安赶紧迈了两步,从宁辞恩身后冒出来,客气回了一礼,“在下姓宋名泊安,是尊主的……”
尊主的什么?门生?好像不算,也没正式加入过;侍从?宁辞恩也说过不是侍从;跟班?这样说会不会显得不正式,抹了宁大尊主的面子。
宋泊安一时有些发懵,找不到个合适的身份。
“本座的朋友。”宁辞恩先一步回答,解了他的尴尬,说完便迈着大步自顾自地往东边屋子走了去。
将两间屋子都简单收拾了一下后,窗外的天色已经隐隐黑天了。
宋泊安靠在窗棂边,望着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心里面想的却一直是之前宋泊安那一句“本座的朋友”。
两人相识的日子也不算短了,经过生死历过苦难,可在宋泊安心里,却一直不敢称一声他是自己的朋友。
宋泊安从小到大,从未有过一个朋友,他亦不太清楚两个人之间到底相处到何地步才能互称朋友。他就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而宁辞恩却是能上天入地,尊贵的一派之首。从根本上来说,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就隔了几千里。即使两个人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即使他对自己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但是从儿时就生在心里的自卑,让他没有自信自己开口称一声朋友。
而且……宁辞恩心中分量最重的,应当是葬于莲潭中的那为名为玉秋的挚友吧。他们当年一定多次出生入死,兴许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了,他都依然牵挂在心上。
可如今他在自己属下面前,说自己是他的朋友……
不知道为何,宋泊安心中欣喜极了,喜悦的笑声从嘴里钻了出来,伸手捂都捂不住。
“想什么呢?”宁辞恩端着一盏油灯踏进屋来放在桌上,又放下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刚才你收拾屋子的时候,我去车上取了些东西。书给你拿来了,可要念给你听?”
“无事,想到些高兴事儿罢了。”宋泊安见他进来,大步走到桌边坐下,挑了挑他刚放下的油灯。
油灯应是许久没用过了,挑了灯芯也只把屋子照得稍微亮堂了一点点。宁辞恩随手翻开一卷书,往灯下凑了凑,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子。许是怕念快了宋泊安记不住,他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二阳一阴,阳明主病,不胜一阴,脉软而动,九窍皆沉。”
宋泊安此刻的魂儿可不在听念书上,宁辞恩的声音像是一种咒语缓缓地在他的脑子里蔓延。
他这是头一回看见宁辞恩念书的样子。
平日里他在镇仙山中总是一张八风不动的脸,被人高高在上地捧着;对着外人又总是亮出自己冷冰冰凶巴巴的脸,一个不顺心就能惹翻这位爷;在俞老和宋泊安面前,他偏偏又是个喜乐的,爱刺儿人的主。
现在他身着白衣,捧着书卷沉声静气的样子,又像极了私塾中博学稳重的先生。语调不急不缓,像一汪温泉汩汩流淌,顺着耳朵往脑子里,往心里钻。油灯暖黄色的灯火照在他脸上,映在他眸中,沉稳安静眼波流转,看得人挪不开眼。
“你儿时,在书塾念过书吗?”既然现在听了也没心思记,宋泊安干脆出声打断了他。
“不认真听,枉费我好心,”宁辞恩停下声,卷起书卷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没念过书塾,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上山了,在那里学的识字念书。”
“很小……你的爹娘舍得吗?他们是怎样的人?”宋泊安不知道为何,大着胆子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
“我的父母……”宁辞恩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道,“就是很普通的人,父亲是个账房先生,母亲在家中照料生活。应当是舍不得的吧……家中孩子仅有我姐弟二人。我依稀还记得,当年山上来人接我的时候,母亲与家姐哭得很伤心。上山以后,也鲜少有机会回家看望家人。再后来……他们便去世了。”
说罢,他半垂下眸子,长长的墨黑睫毛像是一块黑丝绒,将油灯和光与温暖隔绝在外,之前眼中跃动的火光便也看不见了。
他还从来没有在宋泊安面前提起过自己儿时往事,也极少露出过黯然神伤的样子。宋泊安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神智恍惚间问了这么冒昧的事情。一时张皇失措,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平日伶牙俐齿的嘴此刻却笨拙得说不出一个字。他还想伸手轻轻拍拍他,却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合适。
“天黑了,睡吧。”宁辞恩先站起身了打破了屋中沉默的氛围,“我在这里,不会有邪物进来的,别怕。”
宋泊安点点头,老老实实躺上床去。看他盖好了被子,宁辞恩这才吹灭油灯,捻脚捻手掩上门离去。
宁辞恩刚关上门转过身,就见小院子立着一人影,长袍与夜色融在一起,衣摆随着夜里冷冽的风摇曳。
定睛一看,原来是易琉云。
“有几壶美酒无人赏识,不知尊主有没有这个兴致?”易琉云从背后伸出手来,拎着几个小酒罐冲宁辞恩晃了晃。
“好啊,今日月色甚好,不如高处赏月饮酒如何?”宁辞恩话语刚落,便脚下一蹬,运起轻功翻身飞上屋顶。
易琉云快步紧跟其后,在宁辞恩身边坐了下来,将几壶酒放在两人中间的屋脊上。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深邃夜空中高挂着一钩新月。茂州的夜晚是清冷的,一入了夜便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气,冷得叫人心颤。隔着这阴气,即使是在灼人的夏季,天上的星月也只能朦朦胧胧地看着些轮廓,穿过阴气撒下冰霜一般的银辉。
城中人家历来都是黑天以后就熄灯入睡了,整个城镇没有了白日的人气儿,完完全全成了鬼怪幽灵的世界。从这屋顶看去,就能见着街上飘着无数黑影。有的躬身在宅子门前端起了傍晚放下的倒头饭,有些撒欢儿似的在街头巷尾游荡来去。
每个初入茂州的外来人在进城时,守城卫兵都会千叮万嘱天黑后切忌出门。若是不明所以的普通人见到这百鬼夜行的场景,多半能吓得两眼一翻两腿一蹬,昏死过去。
不过比这些鬼魂更吓人的,就是屋顶上坐着的这位主了。
俩人刚跃上屋顶的时候,有些鬼瞅着稀奇,心想大晚上居然还有不守规矩的人出来晃荡,想凑近些看个热闹。离了还有好几丈远,便被宁辞恩刻意放出的气息吓得抱头乱窜,恨不得躲到城中边边角角去。
更何况这位主,冷冰冰的气息给所有想要靠近的鬼,只传达了一个字——滚。
“这么好的酒,孤身一人独酌着实可惜了。”宁辞恩轻笑了一声,慵懒地往屋脊上一靠,拎起一壶酒抿了一口,“本座问你,近百年了,你为何就是不肯去镇仙山?”
易琉云轻笑,“属下不是说了么,这里挺好的。还能为无名宗尽点绵薄之力,才觉得自己不是个废人。”
宁辞恩颇有些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冥云宗近年来有何动静。”
“有。”易琉云看了看四周,忽然沉下声来,“大概十几年前,冥云宗接了单生意,颜宗主亲自接的。”
“哦?亲自?太阳真是打西边儿出了。”宁辞恩不屑地嗤笑道。
“属下也是从冥云宗里的暗探那边得知的。来找冥云宗的这人出手极其阔绰,给了一大笔定金。说是要寻一个吉年出生,在十五岁之前背上有一红色龙纹胎记的少年。”
“龙纹胎记?”宁辞恩蓦地撑起了本来半躺着的身子,语速极快地问了一串问题,“可知来者究竟何人?姓颜的缺钱?这种大海捞针的生意还亲自接?”
看宁辞恩对此事似乎饶有兴趣,易琉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属下不知,据说只有颜宗主见过此人。但是这人带来了一个物件,说是事成之后便将此物赠与颜宗主。”
“何物?”
“幽魂殿前任鬼王当年送给自己相好的定情信物,一柄玉如意。说是几位长老都看过,确实是鬼王之物无疑。此后冥云宗便动用了不少人力去找这个少年,隔几年这人便来收一次消息,但据说寻着了几个相似的,都不是此人要寻的少年。前两年此人刚来过,属下摸着黑跟了那马车,结果刚出城不知怎的就被车中人发现了,猛地一道及其迅猛的寒气袭来,快到来不及躲闪便中了招。”
宁辞恩看了看他煞白的脸,和因为虚弱微微弯着的身子,可算明白他为何变成了如今这模样,“一招便能把你伤成这样,看来此人修为不低。下面那个豆芽菜是俞老的弟子,明天让他给你看看。”
易琉云一听是俞老的弟子,眼前一亮。自从受伤以后,他想了不少法子都无济于事,只要一运气调息,浑身就像千刀万剐一般的疼,一点不比入魔的时候好受。这伤若是在拖下去,搞不好小命不久。
“即是俞老的弟子,想必也是医术高明之人,多谢尊主了。”
宁辞恩挥挥袖子,避开他满怀希望的眼神,“不才,他也就学了一个来月吧。”
易琉云突然觉得手里的酒不香了,敢情尊主这是要让自己给人练手呢吧……
宁辞恩怀着心事,不言不语地闷头喝着酒。手中酒壶空了,他转头伸手再勾上一壶,刚巧碰上了易琉云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眼神。
“本座知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易琉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但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念头,咬紧了牙挣扎了一番才吞吞吐吐问道:“星羽……星羽在镇仙山还、还好吗?”
宁辞恩早有预料,淡然地点点头,“为何这么固执不肯去看他?”
易琉云左手抚上脸上的面具,神情痛苦至极,“我……我不想让星羽看到我如今模样,而我的手……”他伸出右手摊在宁辞恩面前,那只手掌中间有一条又深又宽的疤痕,手也有些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这只手早已舞不了剑了。”
宁辞恩将酒壶攥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壶身。过了好一会儿才哀叹一声,一口气喝光了酒。
他转过身,漆黑的眸子盯着易琉云,看得他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易琉云,你可知道,星羽他也再没唱过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