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从宁辞恩的态度来看,他显然十分在意这位挚友。
挚友去世后,不仅将门宗建立在此处,更是在莲潭旁修了小木屋,种满了各式花草,还不惜耗费灵力撑起这片结界。即使再也见不到满池莲花绽放的美景,他也悉心守着这小天地。莲花枯萎了上百年,却一直不腐不烂,想必也是他一直在维持这一切。
他与他的挚友,当年一定情同手足,才让他至今都怀念吧。
在宁辞恩的描述中,这位名为玉秋的挚友,似乎更符合宋泊安一直想象和崇拜的仙家修士。他武艺高强灵力精纯,是各门派年轻一辈弟子的楷模,是门派的骄傲,是有潜力问鼎天下第一人的天才。小小年纪时便已崭露锋芒,嫉恶如仇心怀天下,假以时日定能带修仙门派重振昔日辉煌。
这么一个光彩夺目的人,最终却死于自家最信任的人手中,曝尸荒野落了个无比凄凉的下场。
一位天才的陨落,总是让人唏嘘的。
听完挚友的故事,宋泊安心中感慨万分,“为何不给他立块墓碑?”
宁辞恩摇头,“逝去的人,便逝去吧。就像这池莲花一样,枯萎了便不会再开了,只要心中还记得曾经的美景,就够了。”
“他……是不是生前受尽折磨,最后流干了血死的?”宋泊安想了想,犹豫着问道。
“你!你怎知道……!”宁辞恩惊讶极了,蹭地一下站起身来。一向极少表现出强烈情绪的他,这一刻也没法保持镇定。他从未对谁提起过此事,甚至连名字也是头一次说给别人听。故人已去,年岁已过,他早已不愿提起此事。
可宋泊安竟然知道这位挚友的死法,不能不让他感到震惊。
“是前两天昏迷时,做的梦。”宋泊安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镇静些坐下来,将之前梦中所见一开始隐瞒的部分,细细道来。
从醒来后宋泊安就一直在想,为何会梦到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景象。在山顶练剑的白衣道士,在石室中奄奄一息的白衣人,还有那些亡灵恶鬼在梦中穿过身体时真切地感受到的痛楚……这些都是他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接触的人和事,思来想去大概也只有自己住得太靠近莲潭的缘故。
在传说中,人逝去后会有灵魂在死去的地方徘徊留念。即使多年过去,这位挚友兴许还有一丝残魂留在这里吧。
宁辞恩听完,苦笑着摇摇头,“还真是什么事都不好瞒你,一根丝都能被你顺着牵出来。”
“只是有些事情,多想想便能发现罢了。”
宋泊安说罢,扭过头看看墙上挂着的那把剑。这把剑听珠圆和玉润说,即使他俩打扫木屋,宁辞恩也交代他们不让碰。剑鞘上镶着华丽的银质花纹,一条蟠龙缠绕于上,顶端还雕有日月星辰相伴,极尽奢华之风。剑柄上则有一飞天凤凰,栩栩如生美不胜收。
虽然这富贵华丽的风格挺符合宁辞恩一贯风格,但是他似乎从未提起过他需要武器,或者有佩剑之类。
宋泊安问道:“那把宝剑,也是挚友遗物吗?”
宁辞恩不回答,站起身来从墙上取下宝剑,也顾不得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直接抬起袖子拂去了剑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把宝剑拔了出来。
从前宁辞恩都是亲自擦拭宝剑,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宝剑出鞘那一刻依然锋利无比。宝剑似乎是上好的玄铁打造,剑身打磨得极薄,比一般的宝剑也要多出三指左右的长度,在夜晚透着清冷的寒光。仔细端详的话,还能发现剑身上透着丝丝红色星芒和纹路,给这把精致的宝剑增添了些许肃杀之气。
宁辞恩用两个手指细细摩挲着宝剑,眼中有些动容,似乎回想起了往事,“是啊……这是他曾经的心爱之物,名为红尘。当年红尘剑一出鞘,剑气震四方,几乎无人能破解其剑阵,死在剑下的妖魔鬼怪不计其数。最后剑的主人,却死于人心算计,你说这个结局好笑不好笑?”
从小历经苦难的宋泊安,又何尝不明白人心的可恶有时远胜于鬼怪。看着烛光中宁辞恩暗沉的脸,他却说不出话来。
在梦魇中感受到的疼痛,想必那位挚友真实的感觉更甚。死前除了深入骨髓的痛,还有眼看着自己浑身血液一滴一滴流干的绝望,自尊被人碾在脚下受尽屈辱,身心的双重折磨究竟是何种滋味,是他不敢想象的。
宋泊安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抬头问道:“说起来,好像你从没说过最后因何入了魔。”
宁辞恩不以为然地笑笑,“当然为了堪破修炼上限,获得更高的修为啊。放弃做人,就不用遵守修道门派那些假惺惺的所谓规则礼仪了,可以为所欲为地修炼,多好。”
“是为了给挚友报仇吗?”对于他的假不正经,宋泊安并未接受这个理由。
“夜深了,睡觉吧。记得玉不要离身。”
宁辞恩明显不愿意再回答这个问题,强硬地打断对话,想要搪塞过去。宋泊安记得他曾经说过,舍身入魔,蚀骨噬心九死一生。他一定也是经历了极度的痛苦才最终熬了过来,就这么直接地打听他的过去,确实是自己有些过于唐突了。也许……对方并没有觉得俩人已经交好到无话不谈的程度吧。
两人不再言语,宋泊安默默地点点头,老老实实躺了下来。看着他躺好盖好被子,宁辞恩才关门离去。
在结界里待了好几天了,宁辞恩依然不让他从里面出去。每天一日三餐都由他亲自来送,俞老也会过来把把脉,给他调理一番。
宁辞恩某日心血来潮尝过自己的手艺后,便不再给他吃自己做的东西。虽然从山下买回来的饭菜色香味俱全,但宋泊安还蛮怀念宁大尊主亲自动手的粥,还有偶尔他脸上蹭着灶灰的样子,甚是有趣。
经过养病期间的接触,俞老也十分喜爱这个伶俐聪颖的年轻人。宁辞恩不在的时候,俩人在院中泡上一壶茶,谈天说地欢乐得很。俞老一生见多识广,医过的病人,去过的地方和遇到的奇事数不胜数,随便说上几件都能让宋泊安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宋泊安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倾听者,但是让俞老惊喜和意外的是,他对于医术仿佛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天赋。自己讲述过的一些给人看病的事情,他听过以后都能将症状和医治方法牢记在心。
俞老在世间行医多年,不知有多少人都想拜入门下继承其衣钵。可碍于自己的真身,怕暴露以后招来灾祸,他从未曾收过一个徒弟。本来想把这一身看命行医的本事都传给宁辞恩,无奈对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婉言拒绝。如今看到宋泊安对于医术有着极高的天赋和热情,心中不免有了栽培之意。
两人聊天时,俞老开始有意地让宋泊安根据症状来猜猜病症,得知他识字不多,还特意带了些古籍医典念给他听,他都能融会贯通熟记于心。
这些日子宁辞恩除了来送吃的,倒是很少来陪他。每次都是匆匆来,说上几句话又匆匆离开。起初宋泊安沉迷于俞老所传授的医术中,也没太在意,想着他大概是有事要忙。
等过了七八天了,病早就好了,宁辞恩也没有要让他出去的意思,宋泊安这才开始有些着急了,毕竟一直闷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俞老,尊主最近在忙什么?我还不能出去吗?”宋泊安忍不住了,只能求问俞老。
“哦?辞恩没和你说吗?”俞老有些诧异。
宋泊安摇摇头。
“你这次生病主要是因为阴气入体,除了镇仙山常年不散的阴气外,你靠近其他人时也受了些影响。他这几天忙着传授他们压制自身气息的法子,这两日便可放心让你出去了。”
“这……”宋泊安完全没想到他在忙这些事情,想想刚来的时候他便命令众人现身尽量化人形,现在又大费周章地要大家都压制阴气。每次都因为自己搞得兴师动众,宋泊安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这玉坠不是能屏蔽阴气吗?”
俞老欣慰地摸着胡子,“他这是未雨绸缪。你是没看见他当时好心办坏事,给你错传灵力后那个惊慌失措又后悔的样子。你来了以后,这小子倒是活得越来越有几分生气了。”
“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心情好的时候人也很好,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话能气得人祖坟冒青烟。”回想起俩人路上好几次因为他“祸从口出”,宋泊安无奈道。
对于俩人之前的事情俞老自然有所耳闻,哈哈一笑道:“他在这,可不是这样的。”
“就像珠圆说的那样?又温柔又伟大说话行事像春风从来没有个坏脸色?”
俞老点头:“最早大家刚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只是他自己;后来门生越来越多了,他也越来越有个尊主的样子,就是不像他自己了。老朽也有好多年,没见他像现在这样了。”
宋泊安刚想让俞老再说点宁辞恩从前的事情时,却见宁辞恩刚好走了过来。
“你们……是在说我坏话?”宁辞恩托着下巴,挑眉问道。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俞老夸你呢。”宋泊安赶紧摆手否认。
宁辞恩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抬手打开了结界,冲宋泊安点点下巴,“病好了出去走走吧,我和俞老有话要说。再不放你出去,我要被小肥猪烦死了。”
离得老远,宋泊安就已经看见冲这里狂奔过来的珠圆,向俞老行过礼后也跑了出去。
等宋泊安走远后,宁辞恩在他之前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给俞老面前的杯子倒满了茶,“俞老近日总给他念医书,是想收他为徒?”
俞老端起茶,慢慢咂了一口回道:“他有天赋,这么多年了也该找个人继承衣钵了。你不学,我还不能教给他了?”
宁辞恩有些惭愧,端起茶恭敬行礼,“辞恩愚钝,命数医理我实在是学不来,辜负俞老好意。但俞老能否答应我,只传他医,不传他勘命?”
俞老不解。
宁辞恩接着说道:“传他医术,以后他若想回俗世生活,也好有个吃饭本事。不传他命理之术,只是不想他知道自己命中厄运会影响自己和身边人。以他善良单纯的本性,一定会内疚无法安心的。”
俞老思索片刻,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突然开口问道:“你舍得?”
这突然一问,倒是把宁辞恩猛地问倒了,他愣了愣神才笑着回答:“俞老看相勘命的本事堪称一绝,若是就这么失传了,辞恩自然是舍不得……”
俞老大笑着摇头,喝光了茶杯里最后一口茶,“你啊你,我问的可不是这个意思……罢了,老朽要去看自己的宝贝徒弟了。”
话音刚落,俞老化作一道白影飘散而去,留下宁辞恩一人。宁辞恩垂下眼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又何尝不懂俞老说的意思?本以为把他安顿在这里,尽可能让他像在城中一样生活,就能让他习惯这里过上好日子。可此番还是因为他的疏忽和莽撞,差点要了宋泊安的命。
他大概,终究不属于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