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俞老说完化解心魔的方法后,宁辞恩沉默不语,手撑在桌上,两指揉着一侧太阳穴,似是苦恼至极。
虽然俞老说的化解方法听起来简单,但是对他来说都不是能轻易做到的选择。了却执念,意味着杀掉仇家完成复仇的心愿。但即便他闭关之前的修为已纵横非人界,也是一次次狼狈归来,更不要说现在一无法器二还有心魔之种作祟。斩断执念,更不可能,不共戴天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血海深仇,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他早已立下毒誓,只要此生还有一口气在,定要仇家碎尸万段魂飞魄散。
俞老自然清楚他心中进退两难,既然了却太难也无法放下,只能安慰道:“眼下既然回来了,先不要冲动。拿回秋恨,取回润养在其中的一魄,说不定能助你恢复修为,暂时压制心魔之种。切记,在此之前勿要过度消耗灵力,更要控制心性。老朽也会留下来,助尊主度过难关。”
“有劳俞老了。”宁辞恩恭敬回答道。
两人已是许久不见,自然也聊起了这些年来的一些机遇和见闻。俞老这些年在蜀地游历,见识了当地不少巫医和蛊术,颇有兴致地说给宁辞恩听。宁辞恩虽然不擅长这方面,但也像个乖巧的小辈一样耐心听他讲述。
俞老问起他近况时,宁辞恩发现好像自己近期的所有事情都是和宋泊安有关的,于是也不好意思地讲了些两人一路上的趣事。比如宁辞恩小气吝啬不给他坐马车,几道好菜就能哄得他两眼发光之类的琐事。
俞老满脸欣慰,有一种自家小辈终于交到知心好友的感觉。
“看来这位小公子,当真是你的贵人啊。”
宁辞恩掀了掀眼皮,有点“嫌弃”地说道:“俞老说笑,他不拉着我倒霉就不错了。”
在这偌大的无名宗内,也就私底下在俞老面前,宁辞恩才会多少露出一点少年心性和本来性格。每次受伤的时候,都是俞老在前前后后照顾他,给他疗伤。虽然自己所谓的报仇,在俞老眼中无异于一次次出去送死,可他却从不强加阻拦。
在无名宗众人眼中,宁辞恩是修为高深威风凛凛的尊主,也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有人崇敬他实力非凡登峰造极,有人钦慕他丰神如玉风度翩翩。所有的赞美、景仰和亲近,都只是因为他是尊主,因为众人眼中早晚一统非人界的强大实力。
如果不是因为成魔后依然保持着为人时的本心,不忍看见那些从未作乱的妖、鬼或者魔,被各门派举着所谓斩妖除魔的正义大旗肆意杀害,他何尝不想只做个仗剑走天涯的风流修士,或者只是做一个普通人。
为人的时候,不甘平凡的骄傲让他只想争做光耀门派的天下第一。
阅尽千帆后,心中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骄傲,反而背上了更沉重的责任,以及放不下的仇恨。
不以实力和地位来待他的,俞老是第一个。而宋泊安是第二个,也是最能让他安心的一个。
说到宋泊安的“倒霉命”,俞老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在袖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小块玉石递到宁辞恩手上。
玉石虽然还不及一个鹌鹑蛋大,宁辞恩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通体晶莹洁白光泽如脂,没有一丝瑕疵与杂色。握在手中能感觉到玉石的温润和细腻,还有俞老灌注于其中的精纯的灵力。
羊脂白玉本就是玉中极品,手中这块玉更是质地上乘又经过细心润养,世间难寻。
“俞老好小气啊,就给这么小块宝贝。”宁辞恩哪里会看不出这块玉的珍贵,只是故意嬉笑逗俞老开心,像极了家中问老者讨要压岁钱的小孩。
俞老慈祥道:“老朽拿得出手给你的,都是极好的东西。这白玉看着虽小,却是那一堆里面最蕴含灵气的一块,老朽可是费心费力养了好些年。你拿去做个小物件给那位小公子,能帮他压制命数厄运,你自然也不会受影响。”
宁辞恩小心收起白玉,恭敬道谢。
“你接下来打算如何?莫不是又要去……”俞老有些担忧得问道。
宁辞恩自然了解俞老所指何事,摇摇头,宽慰道:“俞老放心,暂时不去寻仇。我明日打算下山几天,亲自联系之前从各地据点撤出的人,若是能得到些松泉和檀衣的消息自然是更好。另外,回来时在凤宁城听到星罗大会要提前召开,说不定各大门派这会儿正在满地找我呢。”
俞老若有所思,迟疑片刻:“恕老朽直言,松泉公子多年来与你并肩创建无名宗。但是他却始终让人看不透,来历成迷,也很少让人看出自己的修为。虽从无二心,你也还是要多多留意,希望是我多虑了。至于檀衣……”俞老深深叹了一口气,“情字困扰一生,恐怕终成劫难啊。”
宁辞恩表示自己心中有数,让俞老无需担心,撤下门口禁制后离去。
天色已晚,外面的天气虽然还是夏天,但镇仙山早已没有了四季之分,常年阴冷。
快到子时了,宁辞恩才回到大殿中。
宋泊安被众人围在中间,整个大殿中就听见他一个人有声有色地讲故事,连段星羽都坐在旁边听得一脸痴迷,哪还有半点平时稳重沉着的管事样子。
无名宗里大多数鬼怪,本就对尘世间是十分眷念向往的。有的好不容易修炼成形,就是想体验这十丈软红,做一回真正的人,感受这世间的情仇爱恨。而那些鬼,又何尝不是在这世间还有牵挂,才不愿入轮回,宁愿做一个在尘世游荡的鬼魂。
宁辞恩没回来的这些年,他们是极少离开镇仙山的,心怀忐忑地在这里待了五十年。如今不光尊主回来了,还带回来个招人喜爱的人类少年郎,自然是新鲜得不得了。
宁辞恩站在门口听了会儿,发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宋泊安的身上,一个个耳朵都快竖到山顶上去。
地位不保,宁辞恩心里笑道。
宋泊安就像根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野草,不管身处何种环境,都能快速适应。虽然经历波折,但是活得也还算郁郁葱葱。宁辞恩起初的那些担忧此时已成了多余,短短一两天之内,他不仅接受了宁辞恩不是仙家弟子,更不是人类的事实,也接受了无名宗里在别人看来毛骨悚然狰狞张扬的妖魔鬼怪,而且还相处得不错。
这一点让宁辞恩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都站累了似乎也没人打算理他,宁辞恩忍不住咳上两声表示自己的存在。众人这才发现门口还站了个孤零零的尊主,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宁辞恩反而有些尴尬,好像自己突然进来打破了这和谐又热闹的画面,只能再假装干咳几声:“不用管我,你们继续聊吧。”
宋泊安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方才被冷落了,只好忍住笑学着茶楼说书先生,用筷枕代替醒木在桌上一拍,说道:“今天有些晚了,想知后事如何,明日请听下回分解。”
宁辞恩知道自己这些小心思瞒不过他,于是也放弃了反唇相讥,只是嘴角微翘看了他一眼,告知他与众人明日要出去几天。
刚回来,又要走,殿内众人惊慌不已。
无名宗稳定后,这位尊主开始隔一段时间就说自己要出去几天,听起来没什么异常,就跟下山玩耍几天一样。但每次回来的时候,不是满身血污,要不就是半死不活。
久而久之,无名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自家尊主有个厉害至极的仇家。毕竟宁辞恩的修为和本事,在他们心中已然是天下第一无人能超越,可碰上这仇家他却回回都只有铩羽而归的份。
五十年前他出门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下山去了,过几天就回来,结果一去就音信全无。无名宗一下就没了主心骨,段星羽等人不得不站出来安慰人心,维持宗内事务。虽然没人愿意相信他死了,可时间久了心中也难免有猜疑。幸亏前些年松泉回来交代一番,这才让人放下心来。
可这前前后后,总共等了漫长的五十年。
凡人心中最恐惧的是他们这些妖魔鬼怪,而这些妖魔鬼怪心中最恐惧的却是这神秘的仇人。
一听他又说出这句话不怕才怪,七嘴八舌地劝阻他,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宁辞恩看大家这百般焦急的样子,扶额道:“稍安勿躁,这次下山只是去看看其他几个据点,联络一下其他人罢了。慌什么慌,在贵客面前不要如此大惊小怪的样子。”
原来不是下山去打架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宁辞恩站起来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明天一早跟着自己一起走。
宋泊安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疑惑。不是说好以后都跟在身边的吗,为何下山唯独不带自己。
宁辞恩扭过头时正好对上他不解的目光,“你不去,让俞老给你看看你之前的伤,好好调养一下。”
好像怕他担心一样,又补上一句:“我真的很快就回来。”
宋泊安这才放心应了下来,点点头听从安排。
子时,两人慢慢走在回莲潭的路上。
可惜这里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头顶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风吹过,卷起的不知道是寒气还是阴气,宋泊安猛地一哆嗦打了个寒颤,宁辞恩赶紧脱下外袍给他披上。
“尊主要出去几天?”宋泊安停下脚步,抬眼问道。
“最多三五天罢。”宁辞恩伸手把他披着的外袍紧了紧,生怕冷风再吹到他,“有这么多人陪你捧着你,我何时回来重要吗?”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宋泊安假装叹气惋惜:“唉,不带我也好。尊主想吃糖可以自己买,省得担心自己要糖吃像个幼稚小儿,高人形象维持不住。”
宁辞恩不怒反笑:“不错,会奚落本座了。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嬉笑间,已来到了木屋门前。
道过晚安后,宋泊安刚要推门往里走,就听见宁辞恩在背后问道:“豆芽菜,你……喜欢这里吗?”
尽管一路上他都在努力控制心里忐忑的情绪,但是开口这一刻,之前的努力全都功亏一篑了。人过于在乎某件事情的时候,紧张是藏不住的。
宋泊安转过身来,对着他笑了。
“喜欢,特别喜欢。”
镇仙山已经数百年没有月光照进来过,宁辞恩却感觉自己这一刻,眼前出现的是一副月明如水映照于湖中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