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宁辞恩眼神闪躲，声音低到近乎若有若无。
宋泊安悬下的心反而放下了，宁辞恩刚才那抹苦笑都被他看了在眼里。他知道他本来想问的，多半是愿不愿意在凤宁城安顿下来之类的话。
宋泊安站起身来，认真理了理席地而坐有些凌乱的衣摆，看着宁辞恩作揖正色道：“仙尊，我宋泊安一无所有，唯有一条命一身力。承蒙仙尊恩泽，多次救小的于困境，若仙尊不嫌弃我这条小命，便让我跟着你，你拿去也无妨。小的甘心跟在仙尊身边做个洗衣扫除的侍从，即使没有工钱也心甘情愿。小的这一路吃喝虽然都是仙尊赏的，但我绝非因为仙尊是一派之首就贪财慕势。无论仙尊的门派是仙门大家还是无名小派，只要我宋泊安能帮上一点忙，一定会尽上全力！”
他言语间极其真诚，眼中清澈纯真，让人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对接下来的生活做好了决定。听他言罢，宁辞恩飘忽不定的眼神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沉溺在了他真挚的双眼中。两人一时无言，仿佛时间在这瞬间停滞了，四野寂静无声。
片刻，宁辞恩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宋泊安却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问题，瞪大眼含糊尬笑几声：“那个，哈哈哈，当然了，如果仙尊……你不介意我这个倒霉鬼的命数影响你的话……咳咳。”
宁辞恩蹭地坐直了起来，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了。他这么一提起，再回想一下刚才在凤宁城发生的事。那聚仙楼是专供凤宁城各门派歇脚的地方，其他路过的仙门也都会来此交换一些新的消息和物件。坐了半天一反常态什么都没听到不说，还莫名其妙被那邹修元给盯上了。运了几个时辰的轻功而已，居然累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宋泊安的命数不应该这么绝，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影响他。
宁辞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命数的问题回去了会找人帮你解决的，愿意跟我走的话就走吧，路上你都有反悔的机会。本座说过好几次，我那地方不适合你，你想好。”
“仙尊……到底是哪里不适合？为何你总是欲言又止。”
“去了就知道了，你若反悔，我随时送你下山的。”
宁辞恩到底还是选择了隐瞒。
宋泊安听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明白了这些天他欲言又止的、想隐瞒的到底跟什么有关。
兴许，是指住所和环境？
宁辞恩说不适合的意思，或许是因为他们门宗都是修仙问道之人，与自己有着天差之别？又或者是怕自己一个凡人去了那神仙堆儿里不适应？自己就是个洗衣做饭扫地的小侍从而已，何来不适合一说？难道他们是修什么苦行道的？条件艰苦没饭吃都住在那山洞里？可从他平时生活来看，完全是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人，不可能过着简陋的生活。
更何况宁辞恩也知道自己从小颠沛流离，什么苦难日子都过过，不可能因为生活艰辛而轻言不适合。
太阳穴像针扎一样疼，宋泊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罢了，已经都到这里了，有什么等到了再说吧。
“那我们现在在哪？要怎么走？”宋泊安看了看四周这密林。
宁辞恩伸出右手食指，一朵小红莲出现在指尖，像蜡烛上那微微的火苗一样跳动着，驱散了四周的大雾。红莲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召唤，一下向东一下又往西。宁辞恩示意宋泊安跟上，照着那红莲的方向走去。
“这座山有本座留下的传送阵。五十年过去，看样子无人破坏和闯入。”宁辞恩走在前面，慢慢探着路。若是碰着拦路的树枝或者石头，便先拨开了去，让跟在身后的宋泊安好走一些。
“传送阵？就、就是上次在山洞里，画在墙上那种吗？”宋泊安想起之前在山洞中，本来两个人可以轻松出来，最后被自己无意砸了锅的事。
“嘶——”宁辞恩倒抽一口凉气，回忆起了那惨痛的经历，“你还敢提这茬，因为你我俩差点都没出去。不过本座也很奇怪，我亲自画的阵，就被你这么随便擦掉了。”
宋泊安赶紧摇头否认道：“不是小的干的，明明是仙尊你把我推上去的……”
宁辞恩并未接茬反驳，只是淡淡道：“以前只知道你嘴甜，哄得那些小娘子心花怒放的。刚才听你骂那邹老狗，没想到你强词夺理骂街的本事不比你说漂亮话逊色。以后本座动武，你就在旁边动嘴吧，也不枉本座管你白吃白住了。”
也许是终于要回宗里了，他心情变得很好，开始调笑宋泊安。尽管语气故作高冷，可渐渐上扬的语调却轻易地出卖了他。
宋泊安也察觉出他话中喜悦，“哪里哪里，论起说话气死人的功夫，小的觉得仙尊更胜一筹。”
宁辞恩没忍住，放下了面上的假高冷笑了出来。
跟着那红莲指的路走了快一个时辰，宁辞恩在一棵树前停住脚步。
宋泊安绕着树看了一圈，没发现这棵树跟这个林子里其他树有什么区别。只是这森林千篇一律的古树中，极为平常的一棵树。树根被杂草掩盖，树干上也没看见当时山洞石壁上类似的符文。
这是传送阵？怎么传？往哪传？他迷茫地宁辞恩，却只看见对方眼里的欣喜，和微微颤抖的手。
宁辞恩摸着树干，像是在安慰一位挚友，笑着说：“好久不见。”
多年过去，这棵树生得更加高大了。一切都没变，他能感应到这树上的符文依然完好无损，只有自己人使用过的痕迹。他们都还在等着自己回去，还在等待他这个尊主，而他，终于回来了。
宁辞恩指尖一点，红莲腾空飘起，绕着树干从下往上一圈一圈地转动。最终在靠近树冠的枝干上，青苔下有另一朵红莲浮现出来与之呼应。两朵红莲叠在一起，慢慢融入树干消失不见。
“过来，走了。”他轻声唤道。
宋泊安走到他身边，怯生生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生怕自己丢了。宁辞恩看看他小心翼翼又害怕的模样，笑了一下安慰他道：“不用怕，念几个口诀的功夫就到了。”
右手袖子被宋泊安抓得紧紧的，他只能抬起左手，念出久违的传送心决。
“莲生，莲灭。湖光深处，守得莲开。”
宋泊安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是如何离开这深山的，眼前的景色就开始不停变化。从深山到石林，从湖边到溶洞……每到一处宁辞恩都会念一次心决，然后再转移到下一个地方。
如此反复几次以后，两人停了下来。
眼前一条通幽小径铺着碎石子，延伸至远处。两边竹叶青青，还有不知名的野花点缀着小路。若不是那空中雾气过于浓重显得压抑，兴许还是个风光旖旎的好地方。越远雾越浓，在视线尽头竟然呈现出厚重的黑色。
已经接近傍晚，夕阳照在西侧的浓雾上也映不出半点光芒，仿佛都被那浓雾吸了去。
宁辞恩并起两指，“去，知会一声。”一团黑气化作鸟的形状，向路的尽头飞去。
“仙尊……就是这里吗？我们到了吗？”看着眼前的浓雾，宋泊安抓着宁辞恩的袖子不敢轻易撒手。虽然他已经想过宁辞恩住在陡壁悬崖或者漫天黄沙的荒漠，可当下看见的这幅景象还是让他有些提心吊胆。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像蛰伏的猛兽，等待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宁辞恩道：“是，害怕？”
宋泊安撒开他的袖子，“可能天气不好，这雾气好重看不清路罢了。”
宁辞恩不言不语，领着他沿着那碎石子小路往前走。越往前走，竹林和植被渐渐没了踪影，逐步呈现出一副寸草不生的荒废景色。露出的黄土地也逐渐侵染黑色，越来越坚硬，不见任何生机。
就像被大火吞噬了一切生命，过境之处皆为废墟。只有这条石子路，是眼中除了黑色以外唯一的颜色。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黑色的小山。山间雾气蔓延，山顶乌云密布。方才在小路前还能见到些许夕阳余晖，此刻已经完全是黑夜，暗无天日。那小山上有许多造型奇怪的房子，风格五花八门，似是随心建造没有任何章法可言。除了房子外，还有不少黑漆漆的大小洞口，像极了怪兽安眠时闭起来的眼睛。整座山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那想象中仙气弥漫流水潺潺，四处遍布琼台玉阁的仙山相去甚远。
此处倒是，更像地府。
黑色的山门笨重陈旧，门顶的山石上刻着三个大字。宋泊安以前跟着少爷也是识得些字的，可这三个字刻得……说好听点是龙飞凤舞，说直白点就是七拐八拐，他努力辨认了一会儿便作罢了。
“要进去吗？进去以后，你看见的，也许……”宁辞恩站在山门前，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挺拔高傲。可话中掩藏不住的颤抖与紧张，让宋泊安一下就看出他只是在故作镇定。
宋泊安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却忍不住又抓住了他的袖子紧紧攥在手里。
“别怕，有我在。”宁辞恩温柔地安慰道。
迈进山门便是一条长长的隧洞，两侧山壁也如墨般黝黑，摸上去冰冷刺骨。每隔几步，石壁上便有一只火把照明。幽蓝色的火焰处处透着诡异，不仅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走近了还忍不住直打寒颤。
宁辞恩领着他走得极慢，面色凝重，完全没有之前山下归家前的半点喜悦。宋泊安不停地打量四周，一次次向他投去好奇和询问的目光，他都假装视而不见。
隧洞走到了头，一座大殿出现在眼前。
大殿是直接在山腹中挖掘而成，宽阔空旷，保持着山体粗犷原始的本相。墙壁的石缝中嵌着一盏盏奇怪形状的灯，与外面幽蓝的火焰不同，灯中燃着的火焰是不寻常的鲜红色。火光映照在大殿黑色的石壁上，如汩汩流淌的血河一般。没有供奉神像，也没有祭拜香火之类的物件儿，甚至连仙家画像都找不出一副。只有篆刻在石壁上的凌乱符文，才能让人看出这里这里与修炼有几分关系，并非深山匪窝。
大殿正前方凿了几步台阶，台阶上方有一黑色巨石与山体相连。看起来像是一尊宝座，浑然天成威严气派。
大殿内人声鼎沸，唧唧喳喳地喧闹着。
宋泊安抬头打量完周围的环境，听到热闹的说话声从宁辞恩的身后探出头来看向大殿内。
只一眼，整个人便僵住了，脑中霎时变得空空荡荡。
殿内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妖魔鬼怪更为贴切。
有的怪物高约八尺，眼睛与铜铃一般大，却漆黑一片不见眼白；有的生着长长的獠牙，肤色铁青丑陋无比；还有一些半人半动物，与人的体型相似但是又有牛头狐耳等动物特征，或者腰部以下皆为巨蟒、蜈蚣等身形；有一些看似与常人无异，要么面如白纸五官扭曲，要么身穿满是鲜血的寿衣飘在空中，还有的整个脑袋都拧到了后背去……
在场的，似乎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人。
瞧见这般毛骨悚然的场景，宋泊安嘴里忍不住大叫一声，死命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
黑暗中，他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听到宁辞恩在自己耳边叹了一口气，他轻声说道：“害怕就不要睁眼。”
宁辞恩将他引到大殿宝座上坐下，目光巡视了一圈下方。众人见到他都欣喜若狂，都涌到台阶下面离他近一些，七嘴八舌地喧哗起来。
“尊主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等得你好苦啊！”
“尊主回来就好，回来我们就放心了！”
“我就说尊主不会不要我们的，肯定会回来的！”
人群中走出一约摸二十有余的年轻男子，走上台阶站在宁辞恩身边，向下挥了挥袖子示意众人安静。他微笑着十分恭顺地对宁辞恩弯腰行了一礼，宽大的袖子中露出一对满是羽毛的鸟翅，欣喜道：“星羽方才收到尊主传信，即刻令门中众人集结于此，恭迎尊主重返镇仙山，重振无名宗。”
他说什么？什么宗？
宋泊安一把拉开盖在眼前的手，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宁辞恩。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抓着宁辞恩手的指头也因为过于用力开始发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惊讶，是震惊，是难以相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是吓出了幻觉。
“仙、仙尊……他说重返哪、哪里？重振什么？什、什么宗？你……你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