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这语气，宋泊安现在都不用琢磨，就知道他已经生气了。察言观色本就是宋泊安擅长的事情，只要与一个人多相处一会儿，他便能大致从这个人语气、表情等变化判断出这个人的意思。尤其像宁辞恩这种不善于隐藏情绪的性格，更是好猜不过。
只有会看人脸色，辨别人话里的深意，才能在寄人篱下的生活里过得安稳。
宋泊安否定道，“不是。她在此作恶多端害人性命，仙尊若是要打得她魂飞魄散，也是她咎由自取，并非仙尊残忍无情。只是刚才听她提起一句身世，觉得她曾经似乎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宁辞恩见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便收起了性子。他若有所思地回忆了一下，对宋泊安说：“她，曾经确实是个可怜人。当时我在离此处有些远的山中游历，也是听那山下村民说到了一样的事，山中有宝，去的人虽然能活着回来，但是要么精神失常要么皮开肉绽。于是本座便去那山中探寻了一番，找到了她。她当时正发了疯一样，用指甲划着地上昏过去的人的皮肉。
我以为她便是那山中吃人的厉鬼，等我一招将她打翻在地想灭她元神，才发现她只是个刚入魔的小娘子，身上也并无那吃了死人的气息。她当时很怕，跪下来死命磕头求饶。原来她本是一官老爷家的大小姐，后父亲被奸人所害，秘密将她送往远方亲戚家。不想路上被那山贼打劫，杀了仆从夺了盘缠，还被反复辱了身子折磨数月。后来为了报仇，受人蛊惑入了那魔道。”
“哎，确实是有些可怜。可她为何不去找那辱她的恶人？”宋泊安不解。
“不知。引她入魔的人不知为何并未传授她什么心法，反而是她不知道在哪里学了一招半式鬼族的法术。我谅在她并非自愿，也没有吃过人，便许她一条生路。可她说有心愿未了，不愿走。我见她虽入魔，身世也有些可怜，便传了她一些修炼的法门，叮嘱她好生修炼不可再害人。”
“可丹蓉小娘子最后，还是走了歪路……”宋泊安有些动容道。
宁辞恩叹了口气，心中也有些不忍，“嗯，舍身入魔道，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怨气冲天的活人之躯，生生引那些污秽邪气入体，那感受不亚于被人反复刀割油炸。熬不过的当场暴毙而亡，即使成功入魔也要经历蚀骨噬心的痛苦直到□□适应为止。她本就没有根基天赋又受人蛊惑，九死一生受尽痛苦入了魔，却又依旧无处报仇。想来最后也是穷途末路，与人同流合污了罢。既害人，便不能留。愿本座今日所做，于她也是解脱吧。”
宋泊安想起她死前恢复真身的模样，生得是那样俊俏。若是没有经历这些磨难，她兴许能嫁一个非官即富的好郎君，相夫教子幸福度过余生。也许是时运不佳，命中注定没有那好命，如今只剩得一点骨灰在这坑中。
一阵微风吹来，一些骨灰被轻轻扬起。
宋泊安赶紧跑上前，用手刨着旁边的土想要把骨灰盖起来。
“豆芽菜，你做什么？”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宁辞恩紧张地跟了上来。
宋泊安边刨土边往坑里填，“仙尊，看在她也曾是个可怜人的份上，还是不要让她落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吧。活着的时候历尽劫难受尽折磨，如今既已化成灰，我只想为她修一座简单的坟。”
宁辞恩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你可真是善良啊……”说完也帮他一起填起土来。
骨灰很少，两人不消片刻便堆起了一个小坟包。宋泊安找来许多大小相似的石头，绕着坟包围了一圈，又找来一块一面扁平的石头，立在坟头算是墓碑了。宁辞恩以灵力为刀，在墓碑上刻下了她的名字，丹蓉。
来世的事情无人知晓，但今生，这里就是她最后的归宿了。
丹蓉死后，千坟峰死气弥漫的结界也打开了，月光照了进来。两个人下了山，慢慢往盈州城中走去。今天看到的这些，都是宋泊安从不曾见不曾闻的。害怕的情绪过去后，他对于这些新的认知不免开始好奇起来。赶路无聊，他又开始抓着宁辞恩问东问西。
“仙尊，之前说书人都是说那妖和鬼的故事，有善也有恶。可这魔……入魔时吸了那么多邪祟之气，会变坏吗？魔都会害人吗”
宁辞恩脚下步子突地乱了一拍，“堕身入魔与那修仙问道一样，都是生者所为。即为人，皆有七情六欲。成魔，升仙，心性如何自在本心。心善之人即使堕入魔道，也不会随意害人；心怀不轨之人即使求得大道成仙，也不一定会心怀仁善。善与恶，并不会因为生为何种姿态而改变，皆随心所为。”
宋泊安有些似懂非懂，“仙尊的意思是，无论妖魔鬼怪神仙都是有好有坏的，这个我倒是懂得。可是有一点就不太明白了，那心善之人，为何会选择舍身入魔呢？”
宁辞恩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回答道：“兴许，也是被逼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不得已而为之罢……”
两人回到盈州城中已是深夜丑时，宁辞恩将宋泊安送回刘老五家中后，也匆匆回到了客栈中。
盘腿坐在床榻上，宁辞恩并无心睡眠。回想起在千坟峰发生的事情，回想起丹蓉的话，心中不免有许多疑惑。本来去千坟峰的目的，是想确认一下是否是丹蓉所为。
当年她对死亡是那么恐惧，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一边磕头一边喊着饶命。俊俏的脸上梨花带雨，沾满了地上的泥土也顾不上。她不想死，也不知道入了魔是这般痛苦。她想活着，也依然还有报仇的心思，还想了却她所谓的心愿。可不曾想这么多年后，她依然还在那深渊中挣扎。
原本宁辞恩只是想再拉她一把，将她从这深渊中带走。可不知为何，丹蓉带着那一身死人腐臭味出现时，他心中立刻就燃起了一股无名火。更是因为对方几句讥讽之词，大动肝火失去了理智。
从出关醒来开始，自己就经常被一时情绪所左右，难以控制言行。不知道是否跟当时心脉受损有关，也不知这灵基完全修复以后是否有所缓解。
还有丹蓉口中所说的那个“他”到底是谁？甚至连自己何时醒来，都能未卜先知。
不可能是老东西，老东西怎么会跟这种低等的小魔有来往。应该也不是松泉和檀衣，二人虽然至今仍无回应。可毕竟已相识相伴多年，也没有背叛自己的理由。
“他”是谁？
宁辞恩感觉心中烦闷，干脆闭门养身。丹蓉的修为和魔气算不得上乘，但若不能让魔气与其元神分离，她仅存的一丝元神会很快被吞食殆尽。为了剥离干净，他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和灵力。那魔气在灵基中被慢慢化解，融入到经脉之中。之前被阻塞的灵气运转稍有缓解，却还是不够。
若不能尽快找到檀衣拿回法器，中途对上那老东西必死无疑。不过眼下却也急不得，若自己孤身一人上路，还没被打死之前必定会先被各种世间琐事烦死。
越想越觉得烦躁，那无名之火又开始乱窜。宁辞恩只得闭上眼睛专心打坐，以防心智大乱。
在城中逗留数日倒也相安无事，宁辞恩便暂时放下心来。
而宋泊安每日不但要照顾刘大哥与刘母，还要满足宁辞恩提出的那些有理无理的要求。今天要梳头，明天要吃他亲手熬的粥。有时候那心智完全与小孩无异，转眼又故作高冷翻脸生气。
宋泊安虽有苦不敢言，但也清楚他只是性情反复并无恶意。更何况他每天用法术为自己治疗伤口，背上的伤已愈合得七七八八，断掉的肋骨也不再感觉疼痛。
刘老五在宋泊安的悉心照顾下，也渐渐好转可以下地了。虽然不能做些大动作，但基本的生活自理已无大碍。
是时候道别了。
宁辞恩今日来到刘老五家，带着宋泊安去抓了药材，还买了几道好菜。
吃罢午饭后，宋泊安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上山劈了足够用好久的柴，把米缸和水缸添得满满的。忙完家中大小事务，他坐到刘老五床边，搓着手，小声说道。
“刘大哥，既然你已经好转，我……我也要走了。”
不过是破庙中善意的半块饼，和一晚能遮风避雨的屋檐。对于宋泊安来说，却是能融化心中寒冰的一团烈火。自己一无所有，穷得叮当响，只能掏心掏肺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去报答这温暖。听过的那些故事中，妖精鬼怪修炼百年千年都知报答恩情，更何况生而为人。若知恩不图报，岂不是比那非人之物都不如？
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份更大的恩情，值得自己用余生去回报。
刘老五握着宋泊安的手，哽咽道：“宋小兄弟，今生能结识你这般重情重义之人，我老刘何德何能。这些日子多亏小兄弟和这位高人照顾，实在是愧疚。”
宋泊安摆摆手，笑了笑，“刘大哥何出此言，这都是我该做的。大小事皆已收拾妥当，如今我便要随这位高人走了。刘大哥要多多保重，以后有机会回来，大哥再请我吃酥饼吧。”
“好……好，有空回来，大哥请你吃个够。”两行热泪从刘老五眼中淌出，顺着脸上皱纹滴落。他转过身毕恭毕敬地对着宁辞恩作了个揖，“这位仙尊，敢问师从何家门派？以后有机会当奉上香火油钱，感谢仙尊大恩大德。另外，我这位小兄弟……以后还请仙尊多多照顾了。”
“举手之劳，不必。”宁辞恩拒绝道。
宋泊安将刘老五搀到床上坐好，替他批好衣裳，又将药端到他手里。
“刘大哥，我们走了，后会有期。”
言罢，宋泊安轻轻关上了门，跟在宁辞恩身后离开了刘家。
回到客栈中，宁辞恩坐到桌边伸了个懒腰。宋泊安开始一刻不停歇地收拾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就是宁辞恩漂洗干净的旧衣服、发冠，和刚添置的几件换洗衣裳罢了。他一丝不苟地叠着衣裳，放入包袱布中，牢牢地打了个结。然后又替他铺好了床铺，问小二要了壶热水泡了茶，这才坐到桌边开始休息。
宁辞恩从怀里掏出钱袋，扔到桌上，“钱揣好，你保管，你来分配路上开销。”
宋泊安战战兢兢地接过钱袋子，“仙尊让我管钱？不怕我丢了吗？”
“丢了本座便把你卖了去，”宁辞恩笑着说道，“此番随我去，可曾想好了？”
“嗯。”宋泊安收好了钱袋，用力点了点头。
宁辞恩看他虽然头点得肯定，但表情还是有几分纠结。这也怪不得他迟疑，今后的生活和他之前平淡的生活相比，完全是一个未知又陌生的未来。宁辞恩喝了一口茶，缓缓问道：“你对于今后的生活，可曾有过什么打算？”
宋泊安也有些始料未及，面对对方提出的问题自然也不敢怠慢。他歪着头想了好一阵，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回答道：“曾经…就想着不挨饿就好了，并无打算。眼下…眼下小的还欠了仙尊不少钱，起码要先还钱吧……以后能跟着仙尊做个小侍从，洗衣做饭扫地烹茶，也比那整日漂泊的生活好多了。”
宁辞恩听完说道：“你生性善良，对人又十分容易信任。你要记得，善良与信任是一柄尺子，待人要有度不可盲目。此次本座也是有些难处，才带你一起出行。等我的事情办完后，便会为你准备盘缠放你走。我……我住的地方，不适合你。”
他这一番话，宋泊安似懂非懂，什么叫住的地方不适合自己？转念一想，也许他们修仙问道之人，都是住在那人杰地灵的仙山上。自己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确实也高攀不起那仙家名门。心中虽有一丝不快，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问道：“仙尊，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凤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