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皆是妄念
而后的一月里，你的表妹与林生先后在家中吊喉而死。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这成了一桩悬案。
徐引缓缓讲完，叹了一口气，转身看见其他几人，表情似乎正听得入迷。沈修言惊叹：“这么多，你是怎么背下的？”
秦野回道：“哼，我家公子本就聪明。”
徐引从来都过目不忘，这样长篇幅的卷宗，在他眼里也不过小菜一碟。所以讲述起来，感觉历历在目。
那日看见隽娘的故事，他同样悲愤不已，隽娘一生凄惨，人生中诸多痛苦竟全部被她遇上，死后才会怨恨聚集一度堕为厉鬼，无法超生。而表妹与林生之死不用想，也是隽娘所为。那时，他是有些同情眼前这个女子的。若不是那些孩童相继死去，越来越多无辜家庭蒙她所害，他甚至还为隽娘不平，觉得隽娘所为也不足以令人愤怒。
但迁怒到无辜百姓，这是世道所不容的。
隽娘已经平静许多，她再次抬起脸庞时，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是泪痕遍布，她大抵是已经将这些事情都忘记了，口中嗫嚅道：“你在、在说什么……”她一点也不想记起。
徐引缓缓道：“你不会不记得。”
言罢那女子低声哭泣，时而抓着自己的头发，时而还发出痛苦的呜咽。那些过程仿佛又在她身上经历了一遍一样，让她整个佝偻的身躯更加缩成一团。
徐引突然想到什么，问道：“我看卷宗上记载，你父母在半年之后也双双跳井而亡，想必是因为过度伤心才这样的吧……”
其实徐引并非这样想。
隽娘抬眼看了看他，嘴角一勾：“他们是想下来陪我了……”
徐引眉峰一挑道：“是想么？”
隽娘眼神阴鸷，嘴里哼道：“他们活该！”此话一出，正好中了徐引的猜测。的确是她所为，隽娘杀了表妹、林生，为何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放过，他们曾将隽娘视若珍宝啊。
她嘴里吐着气，再次愤怒到极点：“是他们，是他们咎由自取！！与我何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引疑道：“莫非也是你？”
摔在石柱上的老道忽然惊醒，仿佛听见了什么，惊道：“隽娘你怎么连……”
隽娘怒斥道：“他们难道不该死吗？他们，就该为我的孩子陪葬！！若不是他们，我何至于此？！”
徐引道：“可你的父母一直都是珍爱你的。”
隽娘道：“他们若是真的珍爱我，为何会让表妹去勾引林生，又为何指使表妹给我下药？？”
秦野站在沈修言身旁，一直觉得这故事耐人寻味，却不料如此千回百转之时，还有这样令人瞠目的情节，脸上充满惊疑道：“老沈，你听懂了吗？我怎么没懂什么意思呢？”
沈修言翻了个白眼，表示嫌弃，却道：“我也没懂。”
秦野：“……”那你送我白眼干嘛。
此时隽娘开始无声哭泣起来，她身体一直抽搐不停，此刻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咬了咬嘴唇，语调里尽是绝望：“他们若是真的为我好，根本不会想出这般法子来折磨我！”
徐引突然心下明朗道：“莫非是你父亲母亲，看不上林生，后来受林生牵连，更是一心想要拆散你们，才让你表妹她……”
隽娘隐隐道：“你说得不错！我本以为父母最是疼爱我，在林生仕途无望之后，他们一心想要我与他和离，我不同意，便安排表妹勾引林生。我一直以为我与林生情比石坚，断不会中了他们的计，但是我错了，我高估了林生作为一个男人的本性。”
她啜泣半晌，又缓缓道：“我与林生产生嫌隙，如他们所愿，但他们没想到我并不想离开林生，因为我已经怀了林生的孩子。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反对我生下腹中胎儿，便暗中指使表妹让我服下滑胎之药，但……表妹心毒，竟将那滑胎药偷偷换成了其他的药。”
徐引抬眉，看着眼前这个颇为苦命的女人：“所以你杀了所有害你的人，包括你的父母，你恨那些折磨你孩子的百姓，并且用自己的方法继续残害那些无辜孩子。隽娘！可是那些孩子没有错！”
隽娘嘶声道：“就算他们没有错，但他们祖祖辈辈曾经一定做过伤害过我儿、言语辱骂过我儿的事，这城中百姓的祖先，哪一个逃得过？当年，没有一个人替我儿说过话，更遑论救了！所以，他们还不了这债，他们的子子孙孙来偿还又有何不可！”她歇斯底里，用尽全力，一双腿蜷缩着，那本就枯瘦如柴，再加之法力殆尽，已经随时准备消逝。
沈修言与秦野这才恍然大悟，徐引口中的故事竟然将这害人背后的原因全部串联了起来。也就是说，这个隽娘已经无比扭曲，心底的悲愤已经让她毫无章法地犯错，去伤害那些无辜的孩子，尽管那些孩子并不是直接给她带来伤害的人。
沈修言蓦然对徐引生出一种崇拜之感，他心里虽然鄙夷他那些所谓的自残行为，但估摸此人好歹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他甚至开始隐约怀疑，徐引是不是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呢？只不过对于隽娘的一生，他还是摇头总结道：“狗血至极！”秦野点头附和。
这时，那老道哭得泣不成声，一直唤道：“隽娘，隽娘，放下仇恨吧。是我的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原来，这老道竟是林生！
隽娘变成厉鬼，一直让林生替自己作恶，来偿还他所欠她的债！尽管林生早就是孤魂一只。也许林生死后早就到了转世重生的时候，只是他心中愧疚，于是心甘情愿被隽娘利用，做出这些伤天害理之事。
林生在隽娘的指示下，一步步同她一起，走向罪恶的深渊。种下诅灵写下恶言，她是要让这些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人嫌弃，除了这之外，她还让林生四处奔走，告诉他们只有将孩子如何置死才能驱除晦气与煞运，否则要引来大祸。
那些受害家属本就惶恐不安，听了林生这番说辞更是不敢有一丝怠慢，为了家族命运，也只能忍痛将孩子按老道的办法处死。
她就是要那些孩子都同她的孩子一样，被认为是怪胎是祸害，不得不死！！
林生本就摔得狠，现下有些呼吸急促，带着丝丝颤音道：“隽娘……放下吧。就算你再也没有转世的机会，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就算在这世上飘荡千年万年，就算变成灰飞烟灭，我都不会再负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隽娘的笑声震彻整个天地间，“负不负我又有何用？我难道还要拿出去炫耀吗？当真是可笑啊，可笑啊林生！”
林生拖着被摔断脊柱的身体一点一点往隽娘身边靠近，而隽娘没有一点力气移动，她见林生离自己还有半丈之远，喝斥道：“别靠近我。”林生停下了一直在地上蠕动的身体，他神情顿了一下，眼神十分绝望。
那隽娘看似要疯魔，继续高声大笑不断。然后她突然低头，眼神一变，发疯般用双手在坚硬的地面上乱抓，指甲折断，肌肤狠狠摩擦，指腹上的肉已经变成血泥，在地面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红的印子。
林生发狂奔向隽娘，用双手抱住她：“隽娘，不要啊，不要啊！”
那隽娘根本不听，尽数用周身的气息将林生震开一丈之远，此时林生已经气数将尽，他勉力睁开眼睛，朝隽娘这边望了一眼，口中唤道：“隽……娘……”随后两眼一翻，倒地而去。
而隽娘根本不为所动，她继续拼命去抓，仿佛要将五指全部磨成肉泥，将这双手的变成一个突兀的血口。
这一刻，她应该是厌恶自己这双手的吧，死在这是双手下的人太多了，她内心应当还有一丝痛苦吧。
顾阙欲上前阻拦，却看见徐引对他摇了摇头。他想，没用的，由她发泄吧，这世间太苦了，折磨自己也许会让自己有片刻的放松。
可是，他没想到……
隽娘忽然扬起那双已经看不成形状的双手，模糊的血肉摇摇晃晃，五指早已磨烂断裂，她像疯子一样对空乱舞，嘴里还发出阴森的冷笑，随后高喝一声，拼尽全力让那个还露出半截骨头的右手狠狠刺进自己胸口！
胸前登时出现了血红的窟窿，一时间血肉横飞！
徐引竟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眸。待到他再睁开眼时，那隽娘已经化作一团血肉，再过须臾便消散不见了。
所有的怨与恨，终究要消逝在这天地间吧。徐引本想收了隽娘，让她潜心修善，也许多年之后能求得一丝救赎的机会，但她终究过不了这一劫，在这世上一日，便会痛苦地记得自己所受过的痛与犯下的罪，也许只有化做骨灰消散，才是最好归途。
徐引垂下眼睫，低语道：“走了也好。”
而顾阙的怀中，已经抱着一个小孩，那小孩正是一直坐在马车上唱着歌谣的男童。
男童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沉了过去。方才他一直跟随着已经是老道身份的林生，顾阙去拉他，却被他拒绝，后来不离开林生半分，林生被隽娘摔在石柱上，落在地上的男童还嘤嘤嘤哭泣去扶他……
整个过程，顾阙看他的眼神一直是心痛且怜惜的。他甚至不止一次想去拦住这个男童对于林生的亲密，却被男童憎恶的眼神堪堪挡回。顾阙只能往后一退。
但林生死后，这个男童不知怎的，整个人身子一软，神志不清了。
这男童是谁？他与顾阙认识吗？
徐引同沈修言秦野一道走了过去，他们看见顾阙对这个孩子十分温柔，他修长的手指忍不住爱抚孩子冷白的脸颊，这脸色如同他自己一样，看起来尽是说不出的寒冷。
沈修言轻声道：“顾公子，这孩子你认识？”
顾阙“嗯”了一声，眼睛却一刻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