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别怕
连着阴雨几日的天总算晴了,霞光自云层透出,洒下一片金红之色。
花花草草尤挂着水珠儿,房瓦间仍有些湿漉漉的痕迹,青石板砖的低凹处蓄着些积水,丫鬟们正用扫帚洒扫。
纪瑶用过早膳,坐在廊栏的槛座上,背靠黑柱子晒霞光,骨子里的凉意都化去了,暖融融的,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叫嚣着舒畅。
赵霁被推出正屋时便见得眼前美景,光晕笼在她身上,美得如梦似幻。
小姑娘正半眯着眼啃水果,惬意得像只偷闲的馋猫儿。
纪瑶冲他挥挥手,月牙眼含着笑意同他招呼:“王爷今日还去前院办事么?”
“嗯。”赵霁敛眸应声,清润如玉。而后略一挥手,由鸦青推他离去。
望着人走出月梧院,纪瑶不禁生出些许成就感,那晚得知肢体接触能治病,她有些不信,但隔日赵霁的咳嗽好了,憔悴面色好转许多,她不得不信。
这几日她每晚抓着他的手入睡,如今他已不再憔悴,面色倒是仍显苍白,但已生出血色,精神恢复许多。
纪瑶相信假以时日,他定能恢复原本的仙姿佚貌。只是……纪瑶略微疑惑,双臂早已能动,为何双腿迟迟未恢复,莫非是他们接触时间不够长?
“七殿下您跑慢点儿,别磕着了!”
赵阙从屋内跑出来,小翠追在他身后一脸着急。
纪瑶见他胖嘟嘟的脸上有些刚醒的潮红,吧嗒嗒地小跑过来,一把扑在她身上。
“仙女嫂嫂,我们去顶珍坊吃好吃的吧,求你了!”
“咳咳!”纪瑶正吞咽水果,猝不及防挨了小胖子的身体攻击,喉头一呛,雪肌玉肤的面容憋得通红。
侯在边上的小珠绿叶见状,急忙上前替她顺气。
小翠连忙把赵阙拉开:“七殿下,您压着王妃了!”
赵阙自知闯了祸,束手束脚站在那儿,小胖手绞着手指头,大而圆的眼中满是愧疚:“对不起嫂嫂,我……对不起。”
纪瑶呛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长舒口气,道:“没事儿,不怪你。”
小胖子自那日生病后,就一直在月梧院西厢住着,他乖巧安静又一心要黏着哥哥,即便他已年满五岁,到了上学堂的年纪,纪瑶也不忍让他回自己院子。
小翠是柳总管早先就给赵阙选的伺候丫头,性子老实胆小,赵阙住在月梧院后,纪瑶便把她调了过来。
赵阙刚要说话,便见柳义独自前来主院。
“参见王妃。”
纪瑶明眸里有些疑惑,嗓音清灵:“柳总管怎么来了?”
柳义恭敬答话:“回王妃,老奴日前寻到一名宫里满了年岁放出来的管事姑姑,原本已谈妥当,昨日贤王府忽地花重金将她请去。
到底是外人,为几个钱背信弃义。是以老奴想着府里家生子知根知底,提拔做后宅管事嬷嬷最为稳妥。”
原来是为这事,纪瑶对此并无想法:“我初来乍到,不知王府从前的章程,便依柳总管的意思。”
赵霁身边都是小厮,他病重后才提了绿娥几个上来,后宅没个管事嬷嬷,纪瑶并不奇怪。
“绿娥算是家生子,她娘是辰妃的贴身嬷嬷,辰妃走后,她娘也跟着去了。宫里和各府迎来送往的规矩章程,绿娥早已通晓。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柳义向纪瑶回禀时,绿娥就立在正屋内当值,听到此处她不由得将心提了起来。
纪瑶深知管事嬷嬷的重要,辰妃乃是赵霁生母,绿娥竟与晋王府有这层渊源。
绿娥的确不错,柳总管既然看得中,她也不必拦着,便道:“就依柳总管的意思。”
她话音刚落,便见柳义明显松口气,几个丫鬟也跟着欢喜起来。
绿娥从屋内出来,跪在纪瑶身前叩谢,绿星几个接二连三向绿娥贺喜,纪瑶跟着笑笑,皆由得她们去。
赵阙凑热闹对着绿娥贺喜后,便撺掇纪瑶去顶珍坊,他这几日吃得清淡极了,想吃好吃的。
“那里味道乃京城一绝,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家!”
纪瑶毫不犹豫拒绝,实话实说:“顶珍坊大名鼎鼎,价钱可贵,我可没那么多银钱,不去。”
一则她的确没有进项,嫁妆皆是陛下赐的,庶出女哪来的庄子山头,就赖着晋王府吃吃喝喝了。
二则纪瑶不爱出门,没个花钱的地方,多余之事,她也懒得想。
赵阙幼小的心灵俱是震惊,没想到仙女嫂嫂竟这么穷,他暗自唾弃他哥小气,于是拉住纪瑶的衣袖郑重承诺:“没关系的嫂嫂,哥哥养不起你,我养得起,嫂嫂想吃什么都可以!”
小胖脸神情认真,纪瑶叫他逗得直乐呵。
刚打算退下的柳义听得纪瑶此话愣了一下,而后恭敬道:“王妃日常花销只管从公中的账上划就是,同七殿下是一样的。若不方便,每月可让绿娥到账房划用度,再着人搬到月梧院就可。”
“这……”纪瑶怪不好意思,吃喝赖着王府还花赵霁的钱。
“嫂嫂是哥哥的王妃,花他钱是应该的!”赵阙一脸理所应当,肉乎乎的手摸摸空肚子,嗓音软糯,“顶珍坊的菜可好吃了,嫂嫂真的不去么……”
纪瑶对吃颇有执念,顶珍坊大名鼎鼎,她自是好奇那时何等人间至味,阿阙甚是想去,她为此走一趟并非不可。
纪瑶丹唇皓齿轻启,低软而清澈:“那便去一趟。”
赵阙闻言喜不自胜,去顶珍坊就是要和仙女嫂嫂一起才对嘛。
绿娥刚升为月梧院管事姑姑,当下便拿出样子来,又让人备车,又让人拾掇需要的物件。底下的丫头们与她相熟,对她也是服气的。
半个时辰后,纪瑶换了身绣工繁复的雪锦长衫出门,牵着赵阙坐上马车,乘着秋阳前往顶珍坊。
顶珍坊位于京中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占地面积颇大,客似云来,马车在大门处缓缓停下,纪瑶与赵阙下了车,踏入店内。
纪瑶臻首娥眉替赵阙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袍,小二满脸恭维地迎上来,纪瑶这才察觉店内不知几时静了下来,人们的目光都像她这处投来。
“一间上好的包厢。”纪瑶不憷这场面,语调又甜又软跟撒娇似的,无意间勾了不知什么人的魂儿。
小二给他们带路,众人视线随纪瑶而移动,她装扮非富即贵,寻常人有心也不敢上前招惹。
“神女啊!”
有客人低低呢喃。
“这是哪家千金,缘何从未听闻。”
纪瑶与赵阙上得二楼,路过某处厢房时,门突然开了,横里冲出一满身酒气的纨绔公子拦住他们去路,吊儿郎当地肆意笑着。
“美人儿往哪儿走,进来陪爷喝两杯!”
纪瑶微微蹙眉后退半步,避开伸过来的咸猪手,她未开口,绿叶皱眉朝那人呵斥:“放肆!七殿下和晋王妃在此,竟敢如此无礼!”
赵阙张开双臂挡在纪瑶身前:“坏蛋,不许欺负嫂嫂!”
纨绔子放肆举动有所收敛,依旧颇为不屑:“我当是谁,原来是著名病弱王爷的王妃啊,纪家的庶出女儿。”
纪瑶眉头深深蹙起,拢成一道小小的沟壑,此人说话如此无礼,必定不是善茬。不过是来享用美食,竟能碰上这种事。
她不欲多做纠缠,拉着赵阙就往旁边走,纨绔子没再阻拦,就在纪瑶松口气时,便听他语带轻佻道。
“庶出女攀上枝头便以为做了凤凰,殊不知那树枝将死,而你是只他人玩弄于掌中的虚凰罢了。”
纪瑶停顿住,豁然转身直视纨绔子:“你什么意思!”
什么玩弄?这话吝地难听,她一贯安于后宅从不招惹是非,哪来这玷污之词。
纨绔子越发不屑且畅快道:“我有说错吗,满京城谁人不知晋王妃在大婚前,曾被纪德阳送给太子,太子没要你,你才有机会嫁入晋王府。呵,说到底只是花瓶玩物罢了!”
她爹?
纪瑶身子一晃,难以置信:“不可能,胡说八道!”
“全京城谁人不知啊,晋、王、妃。”纨绔子的笑容满是恶意。
纪瑶面色倏地变白,脑袋里纷乱繁杂,不甘、疑惑、愤怒、羞恼等情绪霎时涌上心头。
她在毫不知情时被她爹送给太子,今后所有人都将视她为玩物,没有丝毫自尊可言。
纪瑶站在那怔怔地,不知作何反应。她纤弱身姿仿若无根的漂萍,摇摇欲坠地,轻轻一碰便能四散开。
“砰!”
隔壁厢房的门被人猛地用力推开,吸引瞧热闹之人的目光,只见一辆轮车缓缓从里出来,那男子俊逸非凡,只是病恹恹地,像是病了许久。
纪瑶小脸惨白脑子木木地,她见赵霁被越映一点点推近,深邃冷眸中似酝酿着无尽的风暴。
只见他把手伸过来,语气淡淡地对她道:“别怕。”
瞬间,她眼中蓄了泪花,心中的委屈被人理解和庇护,在她最茫然无助之时,他出现了。
她毫不犹豫地握住那只手,感受着他的手温,走到他身边,似是躲进最安全的壁垒,获得许多勇气和力量。
越映笑眯眯地勾住纨绔子脖子,半拖半拽地往纨绔子厢房里带,笑道:“章二公子,走进去,咱们好好聊聊!”
越映是练家子,章二没料到他和赵霁竟会在此,顿时面色惨白地挣扎:“你敢,我可是皇后唔!”
越映捂住纨绔子的脏嘴,用脚勾上门时对上纪瑶颤巍巍的目光,便安慰她:“嫂子别担心,我保证不打死他。”
事发得突然,纪瑶愣住了,待听得屋内传出一声声惨叫与求饶,她才渐渐有了真实感,一时又疑惑章二是否会被打死。
微凉的指尖被轻轻捏了下,纪瑶偏头看赵霁,见他神色如常,道:“进去说。”
闻言,纪瑶松开赵霁的手,将人推进他所在的厢房,内里酒香缭绕,食物香气亦颇为诱人。
“咕咕~”
纪瑶与赵阙的肚子同时发出空响,赵阙看向赵霁,眼神闪着渴望光芒:“哥哥……”
赵霁微微颔首,赵阙这才拉着嫂嫂一块坐下,小二很快送来新的碗筷,小家伙迫不及待地夹了个鸡腿大快朵颐。
纪瑶望着空碗发呆,瓷白汤匙盛着一粒娇艳欲滴的红樱桃,连着汤匙缓缓放入她碗中。
“不是来用膳的么?粉蒸樱桃,顶珍坊的名菜,尝尝看。”
赵霁声如泉水,微凉中带着些许轻柔。
纪瑶凝波似的双眸望向他,声音颤颤地问:“我爹他……太、太子的事,真的吗?”
纪瑶见他冷凝的剑眉微蹙,身子忍不住一颤,看来是真的了,赵霁莫不是嫌她连累他名声……
小姑娘面色发白,剪水瞳中满是无助忧惧,赵霁知她有所误会,不由得松开眉宇,放缓神色道:“不关你的事,贤王做的手脚,再过几日京中便再无人敢传此非议,你不必放在心上。”
纪瑶闻言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是吗……”
赵霁微怔,鲜少有人敢质疑他的能力,见她颇为不安,微微勾唇意味不明道:“是与不是,过几日便知了。”
他的话应当是算数的,纪瑶稍稍放下心来,随即注意力叫碗中的红樱桃引了去,奇道:“呀!秋日竟有樱桃,热腾腾地闻着可香,樱桃煮了竟没变色?”
赵霁缓缓道:“顶珍坊花大价钱从南边运来的樱桃,用秘法蒸做可保色泽不变,粉蒸樱桃的每粒樱桃味道都有所不同,你尝尝看。”
他声如天籁,纪瑶越听越馋,将樱桃放入口中,浓浓肉香混着新鲜樱桃特有的清甜香,味道相得益彰,极复层次感地味蕾上炸开舞动,她细细品味,入喉回味无穷。
纪瑶一双剪水瞳中光彩熠熠,目光不自觉凝向盛着樱桃的盘子。赵霁见她喜欢,便替她盛了一勺,一颗又一颗,鱼肉味的,羊肉味的,鸡肉味的,海鱼味的……纪瑶吃得心满意足。
他见她愁绪尽散,不禁松了口气。莫名地,他不愿见她满面忧色,如星冷眸中蕴着他未曾察觉的柔光。
赵阙暗自偷笑了一下,默默地吃着,尽力不打搅哥嫂相处。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又关上,越映喘着气坐下:“章二还有口气,死不了!”
没人回应,有话无处说的他只好憋住,瞥见只剩一粒樱桃,忙拿汤匙去盛。
顶珍坊的这道名菜他馋了许久,那厨子年事已高,寻常人请不动他。
他赴赵霁邀约就是冲这菜来的,久负盛名,他要尝尝什么味。
却没想到,他勺子刚要碰到樱桃,横里出来一只手截胡,眼睁睁见赵霁将最后的樱桃放至纪瑶碗中。
纪瑶刚要下口,便见越映表情怪异地瞧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问道:“我是不是吃得多了……”
“没事,他不喜欢这菜。”赵霁凉凉地瞥了眼越映。
越映:行吧……尝不到樱桃尝尝别的。
他舀上一碗汤,嘬得呼啦啦响,在安静的屋内尤为凸出,他没喝上几口就见赵霁轻飘飘投来一眼。
越映识趣地看看汤碗,又看看用饭毫无声响的纪瑶,嫂子柔柔弱弱斯斯文文的,举止优雅得宜。
越映有些自惭形秽,不由得放轻用饭的动作。
纪瑶用完樱桃,赵霁没再替她夹菜,坐在一旁默默品酒,她没在意,所有心思都扑在其他吃食上。
不愧是顶珍坊,一汤一味,美味得无与伦比,差点令她将舌头都咬下去。
她纪瑶抬手给赵阙夹了个快乐鸡翅,以此感谢他拉着她来顶珍坊。
“谢谢嫂嫂。”赵阙乐呵呵地啃鸡翅,嘴角沾了一点酱汁。
越映默默同赵霁隔空对饮一杯,饮酒吞咽也是安静无声的,他在军中粗野惯了,这顿饭用得他很不得劲,憋得慌!
纪瑶用膳一直静静地,她吃饱后,这才想起章二的事来。
她未饮酒,却被屋内酒意熏得有些醉了,懒洋洋地抬眸问越映:“章二是谁,为何如此嚣张?你打了他,不怕触眉头么?”
越映叫她瞧得愣住了神,这才后知后觉表嫂的确国色天香,坊间传言都是真的。
赵霁冷冽的眼刀落在他身上,越映蓦地回神道:“章二是皇后娘家侄子,太子表弟,混不吝一个,打了就打了!本就是他理亏在先,章家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原来如此。”纪瑶不再多问,朝堂之事她是不懂的。
赵霁放下酒盏,语气淡淡地:“走吧。”
憋屈了整顿饭的越映,对他二人道了声告辞,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纪瑶有些疑惑,怎么觉着越世子像在逃命似的。
回到王府天色已晚,赵霁去了前院,纪瑶微醺的酒意已散,她牵着同样吃得心满意足的赵阙回到月梧院。
刚踏进屋,绿娥便递了请帖给她,一看落款人竟是清荣皇后,纪瑶缓缓叹了口气,皇后定是因章二的事找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