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交托与坦白
月梧院内
细密的秋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满地枝繁叶茂的秋菊似蒙了一层烟雾,微雨萧萧地飘入西厢窗户内,为了屋内生了几分凉意。
屋内侍婢静立边侧,赵阙躺在床上,胖乎乎的脸蛋仍显苍白,不再呼痛翻滚,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显出几分乖巧安静。
他认真看着床畔之人,糯糯地开口:“仙女嫂嫂你别难过了,阿阙已经没事了。”
纪瑶眼眶红红地,巴掌大的脸上尽是自责,闻言心软得不像样,这孩子太乖了。
她柔声道:“那阿阙好好休息,我呆会儿再来看你。”
纪瑶起身离开,阿阙积食严重,大夫已给他施过针,又催吐了两回,开了消积化食的方子,嘱咐这几日吃些清淡易克化的。
纪瑶缓缓吐口气,眼下应是没有大碍了,阿阙无端遭了回罪,她真是……
纪瑶敛住思绪,嘱咐丫头好生照顾,到正屋时见鸦青推着轮车出来,便问了一句。
才知是赵霁病情又重了,上晌时还能坐着去前院办事,这会儿已经坐不住躺下了。
纪瑶进东厢里间看赵霁,他喜静,屋内并无婢子伺候。赵霁靠着软枕假寐,面容憔悴,唇色淡的几乎看不见。
她走得轻缓,刚到近前,他便缓缓撩开眼皮看向她。
天光灰蒙蒙地仍不损纪瑶半分颜色,玉肌雪肤琼鼻珑珑,剪水瞳里盛满不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阿阙生病的。”她静静立在那,双手交握于腹前,左右拇指上下翻动。
“不怪你,你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赵霁泉水击石般的清润嗓音,又如之前那般病哑,纪瑶刚要说话,见他闷咳起来,连忙上前替他拍背顺气。
待他缓过劲,纪瑶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赵霁冷眸看向水杯,缓慢抬起手臂,微哑道:“多谢。”
“快别谢我了,倒杯水的事儿,平白显得生——”
“哐当!”
纪瑶话音未落,看向赵霁没拿稳突然掉在地上的杯子,粉唇微抿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又倒了一杯。
水杯递到赵霁唇边,淡淡的女儿香自柔荑散发出来,他不动声色,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
帘外侯着的绿星绿叶两人,听到动静时便向屋内看了眼,唤了洒扫丫头进来麻利地收拾干净,而后恭敬地带着人退下了。
待赵霁喝完,纪瑶收了杯子坐到床侧凳子上,远山眉微微蹙起,软语中带着笃定:“定是你这两日做事太多累的,本来已经好转了的,又病了回去。”
赵霁疼痛干哑的嗓子润泽许多,看向面带担忧的小姑娘,冷眸微垂:“我没事,休息几日就好。”
嗓子嘶哑成这样可不是没事,纪瑶心知肚明,她也不好打扰他养病,便道:“那你先歇着,阿阙的药该好了,小孩子怕苦,我得去看他喝了才成。”
“嗯。”
赵霁昏昏沉沉地看着那缓步出去的窈窕身影,缓缓陷入沉思,他们不接触的时间愈长,病复发得愈厉害。
他习惯掌控他人生死,从未料到有招一日要将自身生死托与别人,有人连至亲之人都能背叛,那她呢,一个娇软柔弱的小姑娘……
赵霁看向自己无力垂在身侧的手,已经连一只杯子都握不住。
“到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寂静的屋内传来低低的呢喃。
纪瑶看着赵阙用完药,又哄了他一会儿,而后捧着两本书进了东厢寝间,小珠在她身后捧着个托盘,里头盛着蜜饯糕点。
纪瑶窝上软榻,小珠放下东西,替她盖上薄毯,又拿了手炉给她,布置完全后才退下去。
纪瑶翻过一页纸张,白皙如玉的指尖捻起一粒蜜饯,察觉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抬头见是对面卧床的赵霁,便弯起眼睛同他说话。
“从你书房里找来的游记,用来打发时间的,左右你一人躺着也是躺着,放心,我就坐在这儿,很安静,不会打扰你养病的。”
纪瑶私心里觉着赵霁可真别扭,前夜里说等她一天,当时那眼神孤单单地,分明就是怕寂寞的人,可他养病时却把丫鬟都撵了出去。
纪瑶看在眼里也没戳破,既然他等过她,想来他不怎么排斥她。
她在晋王府好吃好喝,他是主人家又生了病,她不做点事儿说不过去,全当是好吃好喝的报答。
他若让她也离开,那正好,大厨房的豌豆黄滋味很不错,刚用过午膳没多久,到院中走走消消食,腾出肚子吃上豌豆黄岂不妙哉!
小姑娘笑容恣意,睫羽如蝶翅般浓密,成了两弯小小的月牙,干净纯澈的双眸似月牙中的泉水,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赵霁半垂的眼俭轻颤了一下,未置一词,细微秋风送进窗户,携来小姑娘极淡的女儿香,淡淡萦绕在他鼻端。
赵霁意识逐渐模糊,阖眼睡下了。
纪瑶中途小憩了会儿,醒来时见赵霁正靠在那闷闷地咳嗽,她扭头便让人传御医,赵霁见状没有阻拦她。
御医来得很快,把脉后依旧让赵霁以静养为主,又开了新的药方子。
赵阙见哥哥又病重,顾不得自己不舒服,惨白着小胖脸静静守在床侧,任人怎么劝也不肯离去。
纪瑶哄了又哄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赵霁开了口,赵阙这才依依不舍地回西厢休息。
一通折腾后,天色已黑尽。
秋雨到了夜里窸窸窣窣的响,比白日更添几分凉意。
纪瑶沐浴更衣后,让丫鬟都退下,赵霁的病几乎又回到大婚那晚,她仍是有些怕的,便没让人吹灭烛火。
她见他躺在那儿,深邃清冷眼眸半阖,也不知在想什么。
上天真是吝啬,给他天人般的品貌,却不肯让他多活久一点。
她缓走过去,像小猫似的爬上床钻进被窝。起初她不习惯与他同寝,几日下来也勉强能适应。
入睡前她缓缓伸手握住他的,他手掌依旧温热,薄茧刮着她细腻的指尖,刺剌剌的不怎么舒服,却又莫名令她心安。
可这份温暖随时都会消逝,纪瑶微微抿唇,软软低语。
“你放心,抓着你的手睡,夜里你若有变化,我会及时传御医的。”
这话很熟悉,赵霁看向纪瑶,上一次他想着自己会死,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咳、咳咳,扶我起来。”
他嗓音病哑得厉害,面上病态的憔悴愈发明显。纪瑶不知他要做什么,他身体很沉,她费了很大力才将人扶起来。
“咳、咳……”
“要喝水吗,我去倒。”
“不必。”
纪瑶睁着剪水瞳不明所以,忽见他目光锐利冷冽地投射过来,似要将她看透似一般,一寸寸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刮过。
“我有话与你说。”
纪瑶睁大双眸,怔怔地问:“什么?”
这目光令她不安,莫非嫌她这几日吃得多,还连累赵阙生病?她莫不是没得吃了?
“咳、咳……”
赵霁靠着软枕缓口气,而后慢慢将命交托出去,将她是药的事如实相告,没有丝毫保留。
夜雨幽凉,夹杂着断断续续的闷咳。
昏黄烛光在两人身上拢了一层光晕,纪瑶听得楞楞的,宛若做梦似的,芙蓉面上尽是呆滞,久久不能回神。
她疑惑地低语:“您在做梦吗……”
“本王很清醒。”
“这怎么可能……”
赵霁阖眸不语,纪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凉意逐渐浸入肌肤内里,她瑟缩了一下,恍惚间拉过被子,动作僵硬地盖在两人身上,而后背靠软枕出神。
他的病必须与她肢体接触才能好,若不接触的时间一长,他的病便会复发。
堂堂晋王的命,竟系在了小小的她身上,纪瑶匪夷所思。
赵霁棱角分明的唇轻启:“你想要什么?”
纪瑶脑袋木木地:“啊?”
能掌控他的生死,对他为所欲为,金银珠宝王权富贵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他缓缓睁眼,定定看向她:“作为救命的报答,不想要?”
赵霁双眸冷如寒月,幽暗深邃不可见底,犹如黑暗里不停涌动的漩涡,盘踞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纪瑶面色微微发白,这是赵霁清冷外表下的另一面,仅目光就令她害怕不已,心生恐惧。
他似乎定要她回答才肯罢休,纪瑶脑子嗡嗡地,喉头发紧,说出她最关心的事:“那还管吃管喝吗?”
满心以为她会狮子大开口的赵霁:“……管。”
纪瑶松了口气,原想着万一他不给饭吃,还把她囚足起来给他治病,可太惨了……
赵霁眸光定定看她,问:“还想要什么?”
“没了,管饭就好。”
纪瑶惴惴不安地往后缩,话音软软地带着些许祈求,“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害怕。”
赵霁将眼睫半垂,敛住眼底深处的汹涌,短暂地惊讶错愕后,他沉默良久,轻嗤一声,阴翳心思一扫而空。
真是个小姑娘啊,一门心思只有吃,是他想岔了。
纪瑶见他轻轻地笑了,紧绷的心神也跟着缓和,便听赵霁对她道:“别怕,本王不会乱动你一根手指头。”
不乱动是不囚足她的意思?
纪瑶彻底放下心来,堂堂一朝王爷呢,应当不会言而无信。
事情说完了,纪瑶心绪放松后开始犯困,临睡前不忘扶赵霁躺下,之后驾轻就熟地握住他的手。
不就是接触才能治病么,多大点事儿。
赵霁感受到手中的柔软,宽大的手掌微动,缓缓回握住她如玉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