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一屋子都静了。
江姜是村里记分员、陆延远在村小学教数学,两人即使不下地也有个□□公分,别说农忙时全家下地,连淘淘跟在大人后面捡稻粒也能挣个两公分,还有外公外婆、大舅小舅时不时送过来小菜变相补贴,也因此陆皮皮才能养成个小小胖。
但确实,抛开这些看看其他家,现在普遍也就是个饿不死的状态而已,七八岁的孩子看起来能像个五六岁,一岁多能满院子疯跑不倒的小孩真的少见,至少淘淘没有在村子里看见过。
这种年龄的孩子都还在被抱在怀里、背在身上呢。
“你的意思是……”思绪转了一圈,淘淘仿佛想到了什么,使劲吞咽了下,才艰难开口,“我妈发现了?”
“这种荒诞的事现在没人会去想。”陆延远的声音很稳,莫名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淘淘高吊的心瞬间放回了原位,口中喃喃:“那就好。”
“不会吧,”皮皮倒是从头到尾都挺放心,但也疑问,“我记得那些小孩会跑得也挺快的吧。”
淘淘想也不想的反驳:“那也是八几年了,你不看看现在。”
那时候田地都已分还给各家,生活条件也不是现在可以比的,孩子们当然也跟现在的不一样。
皮皮考虑了下,自己确实没有小时候太多的记忆,时代不一样用来做对照确实也不太正确。
“好吧。”他想了想,“但我总不可能路都不走了吧?!”
淘淘:“那倒是也不用,你就慢慢走,走的时候扶着墙?”
说完,她跑到墙边学了两下。
皮皮:“……”
“不是我说,你现在这样跟腿脚有问题一样。”
“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
两姐弟总能说着说着话就开始互相吵起来,也只有这个时候能看出几份淘淘的孩子样。
“好了,”陆延远将东西收拾好,才转身叫停,又转眼看向皮皮,“雪停了带你去医院看看。”
“我又没事,去医院干嘛。”皮皮皱眉。
他对医院的记忆就没有好的,最后每当跨进那个大门眼前就会自动浮现妈妈躺在病床上、一次次推进各个门……最后化为那满脸虚弱暗淡的模样,抗拒也从此写进了骨子里。
“检查一下。”不说江姜的不放心,陆延远也这么多年未仔细关注过小孩,淘淘小时候也是慢慢长起来、又有丈母娘在一旁帮着……淘淘贸然带动身体,总归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安心。
陆延远的声音虽轻柔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陆皮皮下意识就想反驳“你凭什么管我”,但最终撇撇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算了,不让妈妈为难而已。
皮皮才不会承认,在睁开眼发现自己换了个环境后发现有他在,自己便开始心软。
“行了。”淘淘开口打断这突如其来的温情。
她开口,全是大人般说话的口吻:“反正都注意点吧。”,瞪了皮皮一眼——你就是个叛徒!
这才多久,就被这个可恨的男人拉拢了,亏他还总说自己长大了。
长大什么长大,这跟小孩看见一颗糖就能跟着陌生人跑又有什么区别。
淘淘恨铁不成钢!
她开口,全是大人般说话的口吻:“反正都注意点吧。”
“还有你,”淘淘抬手,指着陆延远,“要考大学就自己去看书,别总去找我妈。”
拉拉扯扯干什么!别想把妈妈笼络过去!
淘淘现在以全家的保护神自居,显然是把陆延远排除了这个队列。
陆延远对淘淘的仇视照单全收,并没有因为女儿如此说话而有违背忤逆之感,甚至觉得这其实正是孩子的闪光点。
“你妈把你们养得很好。”他叹了一声,可惜自己因为各种算计而错过了他们的成长。
淘淘完全不知道他的惋惜,骄傲回道:“那当然。”
不对!
淘淘眨眨眼,觉得自己落入了他的圈套,不然怎么会好好搭理他,“你打算怎么带我们进城?”
“你爷爷那有些关系。”上辈子的种种画面在眼前快速略过,陆延远这句话说得缓慢。
“首都的爷爷?”
陆延远:“不,是你们的亲爷爷。”
淘淘瞪圆了眼,亲爷爷?这是她从来不知道的。
见她这惊讶的小模样,陆延远便知道,江姜并没有对两个孩子说过他家的事。
可能也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找他。
她……只是傻傻等在原地,在等他或许会回来找他。
傻。
把自己放在被动的位置上,不去找答案,不想当面问一问为什么。
让人气,更多的还是痛。
气她不找,更气自己误信人,痛分别,更痛这分别是至亲所致。
“哪里的亲爷爷?”
恍惚间,听见淘淘在问。
“首都的奶奶,”把淘淘放在成年人的位置,陆延远将事情简明说清,“因为□□、因为下放……总之因为很多原因,你奶奶做了声明和爷爷断绝关系,后来爸爸则是跟着她改嫁到现在的家。”
很多没说的,类似一次次生活遭变后母亲的歇斯底里、面对父亲的怨恨;类似其实在声明后的一周她便改嫁……
过去在母亲“全都是为了你”的强烈中未翻出的记忆,这一次却连细枝末节都自动无比清晰出现在脑海中。
这,其实也是在嘲讽自己的自大、懦弱、识人不清吧。
陆延远垂下眼,小扇般的睫毛掩住眸子中不断翻腾的情绪。
哦……
淘淘皱着眉头默了默,对于首都的奶奶她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现在听到这话只觉好笑——她什么事干不出来,光是爸妈结婚后她背着寄给妈妈的那些信……
想到这,她的眉皱得更深了。
当然,不给他说纵使也怪妈妈傻,以为这样便能和爸爸的家人好好相处。呵,必须将这人与自家隔离开来才行,也许,这位亲爷爷便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
但对于这个从来没出现过的人,淘淘还是疑问:“怎么后来也从没有听说过亲爷爷?”
想起离开后不曾再深入联系过的父亲,陆延远闭上眼,声音很轻:“他……回城后不到半年便病重……去了。”
即使心中百转千回猜测过这种可能,但真听到时淘淘仍然不可避免有些怔楞。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一室寂静。
最后,打破这片安静的还是皮皮,他像是重回少年,带着没心没肺的天真感,一双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转个不疼,咽了咽唾液主动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要去看看他。”
“好。”
陆延远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炬。
他轻声敲定:“年后,我们一家都去。”
行吧,淘淘难得没有与他争辩。
但陆延远顿了下,随即蹲下身与她平视,却问她:“可以吗?”
“当、当然!”淘淘一下子如被踩着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嘴中结结巴巴。
动作做完,她才反应过来,一下又觉得丢脸。
她……她只是被吓到了而已,对,被吓到了,才不是……忽然觉得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也许上辈子那些事其中有什么难言的苦楚与误会呢。
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淘淘默默掐紧了手,以此提醒自己,直到手心感觉到疼痛。
“淘淘。”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喊声。
还没怎么缓过神,淘淘下意识已经拔腿往门口跑去。
‘吱——’的一声,顶部原本安稳的雪花被动静带得一震,大门打开,淘淘扬着笑的脸庞、小脸蛋上可爱的红晕、充满信赖依恋的双眼出现在江爱国眼前。
“大舅舅!”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响起,前面的是清亮的淘淘,后面的是奶声的皮皮。
江爱国顺着声音找过去,看见一个人走得缓慢的皮皮以及跟在他身后的陆延远。
“哎!”他高高应了一声,然后又招呼:“延远,快,娘让送过来的菜。”
“大哥。”陆延远喊了一声,快步上前接过江爱国手上的土陶碗,“快进屋里坐。”
江爱国这才空出手来去将已经扑到他身上的淘淘抱起来,又去捞皮皮让他坐在另一只手臂上笑着掂了掂,说他:“你小子真是没白吃好东西,又胖了啊。”
淘淘和皮皮在此时还未被累弯了腰、高高壮壮的江爱国怀里窝着,心口滚烫。
江爱国说完就抱着两个孩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陆延远:“幺妹好点没?”
今年这场雪来得稀奇又猛烈,几年未见过雪的地方一个不注意可不就容易发病,“这天气,老二说村里可倒了不少人,咱们可要注意点,尤其是几个孩子得穿暖。”
江爱国叹了口气,转头又乐观道:“不过都说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是不用愁了。”
“是。”陆延远附和一声,又跟江爱国商量,“这雪下得急,爹娘那边咱们找个时间得去检查一下屋顶,多少年的老房子了……”
江爱国想了想,点头,“这也是,今天看着雪小了……要不,待会就去?”
说完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看向妹婿,觉得自己说得有些着急了。
“行,那待会咱们就去。”陆延远推开内屋的门,“大哥先暖暖。”
屋内窗下放着个炭盆,里面的土炭烧得时不时啪啦作响,摇摇晃晃的烟气顺着窗户推开的小缝隙往屋外飘去。
把门一关上确实暖和不少,把两孩子放下来,江爱国先是搓搓手又搓搓脸,笑道:“下了雪才知道往年暖和,这棉衣今年都得穿两件。”
“咱们这的孩子可是鲜少见雪,”他伸手点点皮皮的小鼻子,“还是你小子好运,今年可看稀奇了吧。”
他的掌心、指腹因为常年的劳作都长着大大小小茧疤,轻轻一划过便能感到如砂纸般粗糙的触觉。
小孩的皮肤嫩个,这感觉更为明显。皮皮却连动都没动,只仰起头笑嘻嘻的看舅舅,一张嘴就是奶气:“舅舅!”
“哎!”喊得江爱国心可化了,双手掐在他腋下提起这小子就转起圈,“飞飞机喽!”
皮皮尖笑:“哈哈!”
躺在床上的江姜从听见自家大哥的声音便坐起身穿外衣了,皮皮银铃般的笑声更是让她眉眼弯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打开门喊了声:“大哥怎么来了?”
江爱国停下动作看过去,一眼就瞧见幺妹红扑扑的小脸,像小时候一样笑她:“这是咱们家的小懒猪呢。”
“大哥!”江姜嗔他。
“哈哈,”江爱国一笑,“娘让我过来看看,都好了吧?”
“好了。”江姜点头,伸手一指丈夫,“这不是你妹婿不放心非要让我躺着嘛。”
江爱国看她就笑,手上又上下掂起皮皮玩,“娘让我给端了盆酸辣烩菜过来,说你小时候生病了就爱吃。”
“那我可要尝尝。”江姜想起就要掉口水了,忙去拿筷子,全然忘记自己刚还说什么都不想吃了。
陆延远好笑的看她,得,看来自己得苦练灶上功夫了。
一打开盖上的陶碗,江姜便闻到一股霸道的酸味辣味,只觉得特别勾引人,唾液分泌得加速起来,重重吞咽了几口,江姜右手执筷往盘里夹去。
娘做的酸辣烩菜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自家做的酸菜、泡萝卜加上泡椒这么一切,剥上三两蒜瓣合上姜片、葱段在油锅里煸炒出味后倒入,等酸辣味被激发出来时倒入时令蔬菜与土豆等合着就那么一炒,酸辣烩菜便成了。
菜很简单,重要的是挥发出这又酸又辣使人光一闻便食指大动的滋味,光这一点,没有舍得放油煸炒激发便是不行的。
当然,在现在,不管什么菜,舍得放油放料,那都能成为人们口中的美味佳肴了。
至少上一刻还在说没胃口没想吃的江姜,这一刻是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她放下筷子的唯一理由就是从厨房又将粥给端了出来配着吃。
“娘做的还是这个味。”她赞道,抬手又要去喂倚在自己身旁的淘淘,“有点辣,咱们少吃点。”
淘淘张开嘴接了,然后摆手拒绝再次投喂,“妈吃。”
霸道的酸辣味几乎在入口的一瞬间就在舌苔上爆裂开来,明明是尝过无数次的熟悉味道却也同样叫淘淘生出几股怀念之意来。
妈妈最爱吃的就是这一口酸辣,但后来生了病便天天只能清淡入口,刚开始还能静静吃过便是,但后来几乎是每一次看到端上来的饭菜,她便会先深深叹一口气,接着就开始念叨各种菜名,其中最常念叨的便是外婆做的这碗酸辣烩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