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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白夜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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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遭受家庭暴力多年、为了孩子一直忍气吞声的顾燕,在这次九死一生之后,终于决定有所行动。

    家暴差点闹出人命,时全因此获刑。顾燕也在此时提出离婚,不要一分财产,只要求时月的抚养权。

    身体痊愈后,顾燕带孩子回到娘家,给时月改了名字。陆,是他外婆的姓氏。

    从那以后,顾燕拼了命地工作赚钱。作为一个婚姻失败的女性,当初掣肘她不敢离婚的就是钱,她比谁都深刻地了解财产的重要性。

    她去做生意,倾尽家产、孤注一掷。好在她胆大心细敢拼搏,也很幸运,享受到了新兴产业的红利期,占据了市场的一席之地。但是为了维持这一行业中的地位,她只能不断地工作、工作……

    陆之恒担心母亲的身体,但他也知道,自己年纪尚小,力量拦不住好强的母亲,也给不了她依靠。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学习、学习……照顾自己的生活,不让妈妈担心。

    凭借着优异的成绩,陆之恒跳级考上了中学。初中毕业之后,顾燕带他回到了溶城。

    溶城人都对一中有情结,想给孩子最好的教育,一中一定是每个家长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

    虽然时全仍生活在这个城市,而且在陆之恒初中时去外婆家找过他,想要强行把他带走,再次激起了顾燕对过去的恐惧。对这对患有ptsd的母子来讲,溶城这个伤心地并不安全。但相依为命的两人已经足够默契,决心摆脱过去的束缚,按照自己的步调,好好活下去。

    所以顾燕用这些年积累的资产,在时全一辈子都不可能踏足的高档地段——嘉林新苑购置了房子,将陆之恒送入了溶城乃至全省教育界的龙头老大——溶城市第一中学。

    陆之恒立志,要通过三年的学习,考入母亲工作重心所在的城市——首都,然后在那里开启新生活。而儿时在那个小小的家属院经历的一切:母亲独自承受一切为他营造的虚妄天堂,黑夜中无所遁形的梦魇,银杏树下的美梦,纸飞机承载的愿望……全部都封印在过去的棺材里,再也不会打开。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陆之恒沉浸在象牙塔里的快乐中,逐渐尘封了过去的时候,意料之外,旧梦重临:庄文曜,他糟糕的童年里,唯一真实的快乐。

    是的,新生入学当天,在庄文曜喊出那个熟悉而陌生名字时,陆之恒也认出了他。

    “时月!”

    是我。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庄文曜啊!”

    怎么会不认得啊,我的……朋友。

    庄文曜掀开了他的衬衫,同时掀开的,还有他未完全愈合的伤痕,血淋淋的,生疼。

    陆之恒的第一反应,是本能的逃避。可少年的赤诚就像鸿蒙初开的第一缕火种,令他趋避不及。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捂好伤口,一面无法自控地想要接近。

    他胆小、懦弱,纠结、矛盾,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但是,情不自禁地,他被庄文曜身上的光芒所吸引。

    庄文曜一厢情愿地想和他相认,而他何尝不是一厢情愿地想和庄文曜建立新的关系。

    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一个人的过去是无法隐藏的,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往,也在他们彼此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无法抹去。

    对不起,是我太懦弱,不敢与自己过去和解,却让你受了伤。

    现在我把这些故事讲给你听,你可以,不要难过了吗?

    ……

    陆之恒讲完了自己童年的经历,车里的空气陷入静默。

    警卫神色复杂,看着后视镜里的少年:“同学,说句不好听的,你爹不是个东西。”

    陆之恒点点头:“很贴切。”

    “不是,你对你爹也太仁慈了吧?”时全的罪行,往小里说是暴力倾向,往大里说是杀人犯都不为过。庄文曜听得拳头硬了,“我要是你,我先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再把他关到监狱去……”

    陆之恒垂首摇头,无奈苦笑。

    对他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同学如何议论他无所谓,时全如何辱骂他也无所谓,向他下跪认错都无所谓。陆之恒只想保护妈妈,她已经为了他受了太多苦。

    庄文曜还是郁愤难消:“不是,我觉得他精神真的有点问题,这种人格很容易犯罪吧?拘留15天管什么用啊,应该接受深层次的改造才行。”

    陆之恒说:“但是这个人精得很,在人前很会装乖装可怜,不知情的会以为他才是受害者。”

    庄文曜一时沉默,复盘一下,他第一次见到时全的时候,也因为他的外形动过恻隐之心。当然,是在他看到时全异样的眼神之前。那可是赌徒特有的眼神。

    警卫费解地问:“你妈当初怎么就跟了他呢?”

    陆之恒笑着说:“这件事妈妈和我说过。那个年代‘找对象’,自由恋爱的少,亲戚朋友介绍的多。当时我妈的几个相亲对象里,我爸是条件最差的。但他那时候没染上赌博,长得还可以,人也幽默风趣,就很会伪装。我妈这个人比较豁达,想的是,‘没有钱还能挣,但长得帅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就跟了我爸……谁知道她没想到,长得帅是一辈子的事,品德败坏也是一辈子的事。”

    两人见陆之恒从压抑沉重的话题里跳出来,开始谈笑风生,也神色轻松地跟上他的节奏。

    “所以人品远比相貌重要的多。”庄文曜说。

    陆之恒点头。

    “是啊!”警卫对这个话题颇有心得,“‘相亲’啥的都不靠谱!找对象还是得知根知底才行,起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哦,你们俩小孩,考虑这个还太早了哈……”

    后座上的俩小孩相视而笑。

    庄文曜爽朗地说:“哪里哪里!叔叔阅历丰富,说的都是人生经验,早知道点也不亏嘛!”

    “哈哈哈哈……”警卫叔叔听得开心,打开了话匣子,“所以说男人啊,就得有担当,不然就不配为人……”

    气氛终于缓和活跃了起来。庄文曜面上笑着,内心却揪成了一团。

    心疼,自责,难受,想哭。

    儿时的他,只是自私地从朋友身上汲取温暖,却忽视了那背后隐藏着的伤痛。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呢?

    但历史不存在假设。命运最残忍的地方,不是未知的前路,而是无法改变的过去。

    没有如果。

    庄文曜是在幸福生活里长大的孩子,不能切身体会陆之恒遭遇了那些事后是怎样的感受。但试想一下,他一定会崩溃的吧?

    但是陆之恒没有。

    往日的苦难成就了他现在的自己,那些没能杀死他的,只会让他更加强大。

    他和母亲,都是很坚强的人。

    小小的白色巡逻车,在校园里游荡了好久。庄文曜低头看了眼手表,已经七点四十二分了。

    等等,七点四十二?离五十还有七分钟……

    庄文曜忽然心念一动,开口暗示:“叔叔,快八点了。”

    警卫:“哦,家长会快结束了是吧?我送你们去教室吧!”他们在外环路上兜了两圈,现在正好在男生公寓的位置。

    “不用!”庄文曜说,“就在这把我们放下吧,我们走一段过去就行。”

    “那也好,我就顺路回传达室了啊!”警卫叔叔降速把车停到路边。

    庄文曜和陆之恒下车:“谢谢叔叔!”

    巡逻车慢悠悠地开走了。

    “所以,”庄文曜慢慢走着,开口,“你怕黑,是因为这个?”

    “对。”陆之恒敛眸淡笑着,“之前想告诉你的,可一直没什么机会……”

    “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告诉我啊……”庄文曜小声说。

    “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可是……都怪我太懦弱,不敢面对过去,才一直开不了口……”春夜寂寂,悄然无声,少年的声音极微弱,却也分外明晰,“三年前的不告而别,对不起……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好似有一阵微风拂过,庄文曜的心蓦地随之微颤了两下。

    昏黄的路灯下,陆之恒坦荡地注视着他,眼神明澈,清浅通透的眸子一眼望得到底。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只有庄文曜明白,那背后藏着多大的勇气。

    庄文曜直直地看着他:“这句话,我等了很久了……”

    “对不起……”陆之恒微微垂眸。

    “虽然我不喜欢你对我客套,不过这声道歉,我就接受了!”庄文曜笑起来,墨黑的瞳仁在夜色中分外莹亮。

    之前的种种误会芥蒂、小心翼翼,此刻涣然冰释,烟消云散。

    原来一直都不是我单方面的追逐。

    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们,也还是我们。

    “嗯!”陆之恒也笑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哪?”

    刚才光顾着讲话了,一直跟着庄文曜走,现在才发现方向是反的,没到教学楼,反而来到了操场。

    一中的操场很神奇。每天早晨,它是太阳最先升起的地方,接受着第一缕阳光的照耀。相应的,晚上太阳落山时,也成了全校光线最差的场所。虽然在某一时刻,照明灯会准时开启,但在那之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谁要是穿了深色的衣服,那效果堪比“隐身衣”,就算站在跑到中央,也会有人视若无物地撞上来。而且人家还不是有意的,是真看不清。

    就像现在,路灯聊胜于无的昏暗光线在此处截止,操场的大门朝他们敞开着,黑洞洞的,像个望不见底的深渊。

    “为什么要来这里?”陆之恒不解问道。

    庄文曜朝“黑洞”的入口指了指:“敢不敢进去一趟?”

    “……”陆之恒微愣,侧头看向他,“满贯疗法?”

    满贯疗法是治疗恐惧症的一种手段,方法是将患者直接置身于最害怕的情境中,以达到脱敏的目的。顾名思义,这种疗法会给病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冲击,因此具有一定风险,需要在急救设备齐全和医务人员的陪同下,谨慎使用。

    “不是!我怎么舍得啊!”庄文曜连忙否认,“我会陪着你的,你就说敢不敢和我进去?”

    陆之恒笑笑:“跟你一起,有什么不敢的。”

    庄文曜嘴角上扬,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走!”他抓住陆之恒的手腕,拉着他踏入了那一片化不开的黑暗。

    来到漆黑一片的操场,庄文曜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人开始紧张了,手腕略微僵硬,步伐也少了些从容自如。

    于是庄文曜握着他的手腕,换到右手上,同时左手搂住他的肩:“小月别害怕,我陪着你呢!”

    “嗯,我不怕……”尾音微微发颤,在一片寂静之中格外清晰,却迅速被黑暗吞噬,没有回音。

    真的太黑了。

    无光,无声,无边,无际。

    他们站在塑胶跑道上,什么也看不见。这里的光源,只有天上的几颗疏星和清白的月亮,可那微光落到操场上时,却早已所剩无几。

    “阿曜……”

    陆之恒抬头望着遥远的天幕,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大,一遍遍地确认着他的存在。

    “我在!”庄文曜的手臂又紧了紧,“再坚持一下,一下下!马上就好了……”

    “到底……”要做什么?

    陆之恒的话刚出口,下一秒,瞬间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四万平方米的操场上空,突然传来“嗒”的响声。他下意识地一个颤栗,靠在庄文曜怀中,紧接着,眼前所有的高杆照明灯同时亮起。

    霎时间,天光大盛,明如白昼。

    鲜红的跑道,雪白的标志线,翠绿的草坪,观众席上红、黄、蓝色的座椅,还有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一切一切,在圣洁无瑕的白光下,鲜活明亮地展现在眼前。

    灯光一词,是个极浪漫的字眼。

    这世间如果没有灯光,人类只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黑暗制约了人们的生活热情,藏匿着无数的邪恶罪行。

    因此灯光,不仅仅是一个具象的名词,还包含着深刻的象征意义。

    灯光亮起、刺破黑暗,意味着重燃的希望,意味着光明的前途,意味着真挚的情感,意味着温暖的人间。

    因此,古往今来,人类生来便从未停止过追逐光明的脚步。

    文人墨客流连于宝马雕车中的香风,灯火阑珊处的回望;良人爱侣期盼着共剪西窗烛的叙话,共赏花市灯的温存。

    如果说灯火是传统文化的载体,那么电灯则是时代进步的见证,是现代科技的象征。

    石器时代的钻木取火,到工业革命的伟大发明。每一次与黑暗的较量,都激发了人类对光明愈发强烈的渴望。

    现代社会,灯光已然随处可见,充斥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学校操场上也装有亮度极高的照明灯,为同学们晚自习课间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提供了可能。

    一中的操场,迎接每个清晨第一缕阳光的地方,见证着少年人的蓬勃朝气,男孩女孩的纯洁爱意,知交密友间交换的秘密,莘莘学子的梦想希冀……丝丝缕缕,点点滴滴。

    而在此刻,万籁俱寂,一万六千平方米的灯光为你一人亮起。

    只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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