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黑暗梦魇
家里一片漆黑,孩子的哭声更显得凄厉骇人。
顾燕迅速关掉灶火,不顾黑暗冲进客厅,看到眼前的景象,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一遍遍地顺着他单薄的脊背:“小月不哭,妈妈来了!小月不哭……”
安慰的声音却被哭声掩盖了。时月害怕得放声大哭,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顾燕见状,泪水也不可自抑地涌了出来。
时全坐在一旁冷眼看着。老婆孩子的眼泪,一颗颗如利剑一般刺伤了他无谓的自尊心。他顿感烦躁,暴怒地抬脚踹上顾燕瘦弱的肩:“哭哭啼啼的,要死吗!”
顾燕一下子仰面倒在地上,猛地抽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秀眉拧成一股。
“妈妈!”时月吓破了胆,但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股勇气。他突然扑向时全,紧紧搂住了他的小腿,哭喊哀求,“爸爸,你打我吧,不要伤害妈妈!爸爸……”
小小的身躯像非牛顿流体一样,紧紧黏在腿上动弹不得。时全讨厌这种感觉,心里的火噌地窜起来,也不管什么亲生骨肉,下一秒就要把这小人掼在地上,顾燕却像预知了他下一步行为一般,猛扑过去抱住他另一条腿:“小月快放手!”
现在两条腿都陷进去了。时全气得想要杀人,狠狠摔甩了顾燕一耳光:“臭娘们,起开!”
顾燕应声倒地。
打骂还不够,时全又用解放的左腿朝她腹部来了一脚:“¥……”
时月在一边看着,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双手双脚都是软的,颤抖着爬到妈妈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妈……妈妈……”
时月的呼唤像是从渺远的地方传来。顾燕身体蜷曲、表情痛苦,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在黑暗中瘆着惨白的光。腹部传来刀割般的剧痛,明明痛楚难当,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刚才那一脚踢到了一片柔软,时全心头的烦躁并没有得到完全的纾解,又对着顾燕屈曲的膝盖踹了两下:“起来,别装死!”
毫无反应。
“妈的……”时全蹲下,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却发现顾燕浑身僵硬,竟一动不动,喉咙里传来极微弱的、金属摩擦般的呼吸。
时月崩溃大哭:“妈妈——”
“操,不会真死了吧?”时全拍拍她苍白湿冷的脸蛋,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又摸了摸她僵的肚子,原本的柔软无力变得异常僵硬紧张。
他慌乱中在妻子身上没头没脑地摸索检查,一时不查,突然被撞开。
“不许你碰妈妈!”
……
抢救室里。
监护仪不断发出急促的警报声,血压的数值不断往下掉,心率却高得惊人。
护士:“立即输液,建立静脉通道!”
实习医生:“老师,是不是要经腹腔镜进行穿孔修补?”
庄方益用听诊器听了听患者腹部,又查看了她的睑结膜和甲床:“不,开腹探查。”
“开腹?”
庄方益:“病人腹腔有积血。”
众人立刻会意:“准备开腹手术!”
“手术中”的红灯亮起,医院的走廊上回荡着男孩的哭声。
时月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如丧考妣。
时全愣愣地盯着走廊里的白墙,懒得去管他,心里想的是逃避责任的说辞,以及顾燕要是死了他该怎么办。
良久,手术室的门开了,一群医生护士满手是血地走了出来。
“庄大夫的手术做得可真漂亮!”
“手术是一方面,要不是老师发现了出血,当机立断决定开腹,这个病人怕是抢救不过来。”
“你说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临床经验吧……”
时全“腾”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询问:“救活了吗?”
当晚的值班医生正巧是庄方益,手术做完已近凌晨两点。无影灯下,没有黑夜。他已经不知多少次进行过这个时间点的手术了,虽然精神略有些疲惫,但仍语气平稳、言简意赅地说:“救活了。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合并出血,经胃大部切除,暂时度过危险期,后续仍需抗感染治疗。”
“哦……”时全僵硬地点点头,“谢谢大夫!”
踢了一脚竟会这么严重,这是他没想到的。冷静下来以后,时全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了。
庄方益没理会他,瞥了眼哭到声音嘶哑、快抽过去的小男孩,不动声色地走开,换下手术衣。
处理完术后的一应事务,再回来时,时全正在大声训斥时月。
庄方益叫家属来到医生办公室,冷冰冰地提醒:“这是医院,不要喧哗。”
时全配笑着连连点头,转头对时月厉声呵斥:“听见了没有!这是医院,不要喧哗!”
庄方益皱了皱眉:“我是说你。”
“啊?哦……”时全干笑了两声,“大夫,我媳妇儿得住多长时间院啊?”
庄方益:“起码半个月吧。”
时全睁大了眼睛:“这么严重吗!”
庄方益:“很严重。怎么弄的?”
时月一抽一抽地说:“叔叔,妈妈是被我爸……”
时全大声喝止:“大人说话呢,你一边呆着去!”
庄方益无奈地看向一边的实习医生:“苏大夫,给他来支镇定剂。”
时全吓得立马乖觉了:“不用不用!大夫,我很镇定!”
庄方益:“继续说。”
“哦……”时全讪笑着开口,“家里停电了,孩子他妈没留神,撞桌角上了……”
“不是——”时月高声大叫,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爸死死捂住了嘴,呼吸不畅,发出呜呜的悲鸣。
时全:“孩子都吓傻啦,胡言乱语的,要不给他打一针镇定剂吧!”
庄方益口罩外的眼神极为不耐:“你松手,别对孩子动气。”
时全不满道:“不是,大夫,这是我儿子,我怎么管教跟你没关系吧?”
庄方益极其无语:“这样,苏大夫,你先带孩子出去。家属,我需要你代病人陈述病史。”
“好好好!”时全警告地瞪了时月一眼,“大夫,我媳妇正在厨房给我做饭呢,突然家里跳闸了。我就听见她惨叫了一声,倒了,看着不太好,就把人送医院来了。我当时在客厅吃饭呢,也没看见怎么回事,可能是停电了看不见,撞桌角上撞坏了!”
庄方益面无表情地听着,并没有把信息输入进电脑里去,继续问:“患者溃疡病有多久了?”
“溃疡?”时全一懵,象征性地打马虎眼,“好几年了吧……等她醒了我问问。”
他对枕边人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甚至她的许多伤痕都是拜他所赐。
庄方益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没得到几个有意义的答案:“好,你可以走了。”
“哎,谢谢大夫啊!”
时全点头哈腰地退出了办公室,实习医生小苏进来了。
“老师,”他关好门,坐到庄方益旁边,“刚才那个小孩跟我说,他妈妈是被爸爸打的……”
庄方益摘下眼镜,捏了捏眼角:“患者腹部有受到钝性暴力打击的痕迹,出血点在深部。如果是自己撞的,不会有那么大的力度。”
“是的。而且身上多处红肿淤青,衣服上也有脚印……”小苏补充道,“对了,那孩子还说,患者有溃疡病史,至少三年。每晚发作起来,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还经常恶心呕吐。”
病史和症状都对上了。庄方益摇摇头:“孩子都比大人有用。”
“老师,这件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吗?”
庄方益戴上眼镜,站起身来:“你先把病历写一写,做好观察,其他的不要管。”
“哦……”小苏心中感触,调整好状态投入工作中。
深夜,城市万籁俱寂。
庄方益一间间巡查完病房,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看到了时全父子。
父亲白天做体力活,晚上赌博,根本挨不住困,躺在椅子上呼呼睡去。
儿子双眼红肿,像两个烂桃子,失神地望着病房里,孱弱的肩背时不时抽动一下。
庄方益走过去,轻轻叫了他一声。
“叔叔……”时月木然地转过身,哑着嗓子声音颤抖,“妈妈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呀?”
庄方益背过手去,蹲下身子和他视线平齐:“很快,很快小月就能见到妈妈了。”
对时月来说,庄方益不只是救了妈妈性命的医生,还是亲切的叔叔,说的话格外令人信服。他稍稍安心,但极度惊恐后的委屈也涌了上来,嘴角往下一撇,泪水在眼眶里酝酿。
庄方益摘下手套,摸了摸男孩的头:“好孩子,要坚强。妈妈听到小月的哭声,心里会难受的。”
“我不要让妈妈难受!”时月强忍着不哭出声,脸却凄惨地皱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眼泪啪嗒啪嗒往外掉。
庄方益饶是做了多年医生,足够理性淡定,见到此情此景还是无法不感到心酸。
他耐心等时月情绪缓和,轻声问:“小月,叔叔有些事情需要向你确认,可以跟叔叔来一下吗?”
时月一边擦泪一边点头:“好。”
因为哭了太久,他的视野被划成一块一块,每一部分都有不同程度的模糊,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叔叔身后。
庄方益带他来了科室里的日光室。
这里白天采光很好,宽敞亮堂,有一面干净的办公桌,和一张供医务人员休息的床。
庄方益进了屋,打开灯,关上门,问时月:“小月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
时月坚定地摇摇头,稚嫩的腔调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睡,我要等妈妈醒过来。”
“好。”庄方益从储药柜上找到一瓶眼药水,“那小月可以到床上躺一躺吗?小月流了太多眼泪,眼睛会发炎的,滴一滴眼药水舒缓一下比较好。”
“嗯,好……谢谢叔叔……”时月点点头,乖乖躺到床上。
医院里的床好软,比家里的床都要软……时月到底是个孩子,沾上柔软的床铺就开始迷迷糊糊的。
但每当他一闭上眼睛,灯光被眼皮遮盖的时候,黑暗中似又浮现出爸爸家暴妈妈的画面,令他幼小的心狠狠一颤,睡意全无。
凉凉的两滴液体滴到了眼睛里,眼前的世界终于恢复了明晰。
庄方益低沉但令人安心信服的声音响起:“滴过眼药水,就不要再哭了哦。”
“嗯!”时月一骨碌坐起来,眨了眨眼睛,“我要坚强!”
“好孩子。”庄方益摸摸他的头,“那叔叔可以问你些事情吗?”
“可以的。”
“小月刚才跟苏医生,就是那个小叔叔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时月激动起来,“是爸爸害了妈妈!爸爸踢了妈妈的肚子、小腿和肩膀,还打了妈妈的脸!叔叔,爸爸是坏人!”
庄方益吸了口气:“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好久好久了……”时月的肩膀抽搐了一下,缓了口气,继续说,“每到晚上,爸爸就变得像魔鬼一样,折磨妈妈……呜……”
说实话,庄方益并不太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但他也知道,逼一个孩子讲出这些话,对他来说是很残忍的。于是他用自己的方式,略显生硬地安慰:“小月,你是不是男子汉?”
“我是!”时月连忙说,他明白叔叔的意思,“我不哭了……”
庄方益道:“是的,男子汉,第一点是不要哭,第二点,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小月,叔叔再问你一次,你能不能保证,你所说过话都是真的?”
严肃的语气让时月紧张起来,盖过了想哭的冲动:“我保证!”
庄方益:“如果你所言属实,我可以给你们开具医疗证明。”
“医疗证明?”时月问,“那是什么?”
“是能帮你摆脱魔鬼的东西。你和妈妈可能会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