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呀?
五月的田地里麦穗青沉,正在晃花,再过半个月,将是满眼金黄麦浪的时候,那时会是家乡最美丽的时刻。
陈莉爸爸葬在自家麦田里,一路野草萋萋,路边一棵婆婆丁开着金黄色的花朵,紫色的地丁花一簇簇地怒放着。
陈妈妈和陈莉一大早就拎着昨天买的东西过来了,有香纸,还有肉刀头,干果子碟,水果还有一瓶酒,是妈妈要求买的。
两个人到了坟地,这一片是她家的祖坟,她的爷爷奶奶,祖爷爷,祖奶奶都睡在这里。
说来惭愧,在陈莉爸爸睡下之前,她几乎很少来过,如今这里也有了她无边的牵挂。
她爸爸睡在一边,能看到一个凸起的坟包,坟头放着一块大石头,插在上面的柳枝上挂着白色的幡,已经溃败不堪,柳枝的下方发出了新芽,长着迎风招展的新叶。
陈妈妈说:“要把柳枝往上拔一拔,不能让它活着。”
陈莉并不问原因,像这种事儿,不管是事实也好,是传说也罢,从远古一代代传承下来,不用大人教,不用谁去说,子孙后代自然是知道的,即便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也会照做。
坟包上一墩大葱长得茂密,除此之外,长满了各种杂草。
陈莉妈妈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盘子里,再把纸钱拿出来,一叠叠打散。
陈莉开始动手拔草,把周边大的土坷垃一点点拢上去,两个人也不说话,心里都不好受。
想人这一辈子也真不过如此,他爸爸这一生受苦受累也才五六十年,短暂的生命里,经历也不过是苦力劳作,到最后还是生病枯竭,疼痛而死,最苦难莫过于此吧!
在陈莉的印象里,她妈妈一直都是柔弱的,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就连爸爸住在医院里的时候,她也很少去看他,但是那些无边的黑夜里,晨晨被姥姥的啜泣惊醒,她说:“妈妈,姥姥可伤心了,每晚都哭,你安慰安慰她。”
生命里有些离别苦是谁也没办法代替的,只能自己承受,默默吞咽。
两个人忙活完,陈莉和妈妈蹲在坟前,妈妈点燃香纸“莉她爸,出来拾钱了!多给你拿点,你都拾回去,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给你送。”
陈莉扶住妈妈的肩膀,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呀?
“你这个老头子,你走那么快干啥?也不等我,晨晨都长大了,莉也过得可好,该享福了,你走了,你就是个没福气的人。”
陈莉妈妈说着这话,又说:“你倒是个有福气的,早早地歇着了,我也快了!”
陈莉真觉得憋不住,妈一脸平静,还没有落泪,她鼻子一酸,模糊了双眼,这情绪如山崩地裂,排山倒海而来的是陪着他爸爸那近一年的治疗时间。
几次生死边缘的徘徊,疼得死去活来的夜晚,咬烂的嘴唇,大把大把掉下的头发。
人啊,生,老,死亡,本来也可以维持规律,为什么要有病呢?
这人间已经够苦了,辛苦来这世上一遭,各种苦难受尽,临了,还要受病痛的折磨。
远处一个人骑着一个小三轮车慢慢地走近了,停在大路边,扭身从车上往下拿东西。
走近才知道,原来是大姑,陈莉喊:“大姑,你来了。”陈妈妈平静地叫了一声大姐。
大姑说:“嗯,听说你们回来两天了,咋不去家?”
陈莉说:“我妈想我爸了,在家里住呢。”
大姑急急地说:“想你爸一年也不见回来一回,光用嘴说说,那家里能住人啊?多少年没人了,还是上家去。”
陈莉看着苍老的大姑,什么话都憋在嘴里说不出来,弟弟早逝,儿子闺女不争气,到这个年纪,怨天怨地怨空气,埋怨归埋怨,还担心家里不能住,说到底还是沾亲带故的。
陈莉问:“大姑,小姑还在家吗?”
大姑说:“不在了,儿子在上海开了一家小饭馆,孩子该上学了,你表哥让她去接送孩子了!”
“那家里不是没人了?”
大姑手上划着纸说:“没人了,又一家空了。”
一时无话,妈妈和大姑一起把纸一叠叠的划开,点燃,烧过的黄纸灰顺着气流一直上升,飘忽到半空远去了。
大姑说:“行,看你爸怪高兴,这是看闺女回来了,哎!短命,我可怜的弟弟没福气啊!”
陈莉妈妈轻声说:“这是太有福气了!姐,一起吃顿饭吧!”
大姑说:“孩子们都上学呢,放学还得吃饭,我得赶紧回去,一群讨债鬼。”
妈妈说:“你今天先回去,家里的房子要修一下,明天我和莉去看你,你在家吧?”
大姑说:“孩子上学,家里还有一群畜生,出不离门,天天都跟磨道圈的驴一样,没日没夜的!”
陈莉妈妈把酒留在了坟前,肉和水果留下一点,剩下的装起来递给大姑,大姑也没有推辞,放到三轮车上,她骑上去说:“回去歇着吧,别让你妈累着了,从年轻时候就瓤,你爸都不舍得她累着,到这个年纪了,看着还是病歪歪的!”
陈莉点头,大姑一溜烟顺着田间的村村通水泥路走了,直到消失在麦浪的尽头。
陈莉跟着陈妈妈在地头掐了一大把枸杞芽,陈妈妈说:“生活在农村多好,这一动手就是菜,在大城市喝一口水都那么贵,这晨晨也长大了,不需要我了,我想着就不回去了,在家里喂点鸡,种种菜,喂只猪,等到过年了,杀给你们吃肉多好。”
陈莉愣愣地说:“这又是想到哪了?不是说回来看看我爸就回去吗?你这又给我出难题是不是?妈,你到底想啥呢?”
陈妈妈嗔怪地说:“我能想啥,啥也没想,就是想回来住。”
陈莉不言语了,她心里很烦,很想发火,她怕她一张嘴说出什么重话,伤害了妈妈!
两个人午饭做了一点稀饭,在小卖部买了一袋老式鸡蛋糕,枸杞芽拿水烫了,也没有油,就放一点毛毛盐,拌一拌。
陈莉吃着寡淡无味的午餐,想着她妈的话,真是无比苦恼。
平房上落满厚厚的树叶,下午两个人上去扫落叶,把它们运出大门外,农村连个倒垃圾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堆在大门口,妈妈说:“一会儿拿打火机把它们烧了,这一大堆多难看。”
陈莉说:“算了吧,进村的时候,你没看见禁烧宣传啊,就别给政府添乱了。”
平房上边缘用砖头砌起的矮墙,有的松动了,陈妈妈让陈莉用水泥给修补一下。
家里原先有剩下的水泥,她让陈莉出去各家找沙子,她百般不愿,还是硬着头皮出去了。
下午的村子里安静极了,大都大门紧闭,不知道是和她家一样空屋子,还是出去了。
她转了一圈在一家门前看到一个沙堆,铲了两铲,提着回家了,陈妈妈问:“谁家的?”
陈莉说:“不知道,大街上铲的。”
水泥也过期了估计,都是大块儿,勉强有点正常的,掺了沙子和好,再一点点运到平房上,忙活了半天,丑归丑,也糊得差不多了。
把平时拿笔杆子的陈莉累到虚脱,妈妈却很兴奋,看着自己的家,哪儿都是满意的。
晚上有邻居招呼吃饭,陈妈妈拒绝了,还是泡面,妈妈掐的灰灰菜,陈莉累的没有胃口,吃了一点发视频给徐长富“你吃饭了吗?”
徐长富把餐桌上的食物给她看,一碟拍黄瓜,一碗小米粥,盘子里放着咬了一口的吐司。
陈莉说:“这吃的啥呀?不行你点外卖也行啊,多方便。”
徐长富说:“外卖我吃不惯,你别管了,在家还能饿着,本来晚上也吃不了多少,你们回家一切还好吗?”
陈莉说:“今天在家修房子了,累死了。”
徐长富万分心疼:“到镇子上找人修啊,你们两个女人能干这活儿吗?什么时候回来?”
陈莉说:“明天要去看大姑,我看看,争取上午去大姑家,下午去小姨家,弄完赶紧回去,我这几天澡都没洗,幸亏小姑没在家,不然还弄不完,我告诉你,妈不想回去,想在家里呢。”
徐长富说:“那怎么行,年纪也不小了,在家里一个人,医疗条件还不允许,要是有个什么事都没人知道,肯定不行,你好好跟她说说,你们尽快回来吧。”
陈莉说:“好,我明天好好跟她说,今天太累了,蓓蓓来过没有?”
徐长富说:“下午让跑腿送来一大包面包和点心,打电话了,说徐钟明天回来,听说有批货出了点问题,返厂了,蓓蓓今天一天都在工厂,还说要通宵。”
陈莉说:“哎呀!咋都是事儿啊?这两口子也真够忙的,你也早点休息,我要早点睡,可累!”
如果陈莉知道,这将是她跟徐长富最后一次通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挂电话,无论如何也不会早点睡!
可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根本没有如果!
陈莉一夜好眠,天刚蒙蒙亮,就被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叫吵醒了,她在被窝里默默地躺了一会儿,跟自己打气,做心理建设。
今天要去走亲戚,多少年都不干这事儿了,小时候最怕的就是去串亲戚。
过年过节的,最怕还是得属大姑家,因为每次去,不说表哥表姐总是欺负她吧,还得聆听大姑大嗓门的教诲,听她无休止的教育陈莉的爸爸,数落陈莉的妈妈。
小时候她曾经非常恨她,每次妈妈强烈要求她去的时候,她也超级抵触。
长大后她明白了,爸爸为了亲情,妈妈则是为了爸爸,而她则是无辜的弱小承担者。
在农村,谁家的孩子过年过节不去看自己的叔伯姑舅啊,那就是没教养,父母不会教孩子,冷血无情的混账!
她想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看见许曼一大早转发的新城未来规划蓝图,她点进去看了看,政府大力开发新区,红昌路周边有大型住宅区,学校,医院,奥利匹克公园,湿地公园,按照规划,十年以后,新城将成为这个城市的后花园,看样子,许曼先走一招,红昌路的商业开发真是个香饽饽。
凌晨一点半苏蓓蓓发的朋友圈:一张工厂灯火通明的照片,配文:有谁的生活不是凌晨一点半的灯火辉煌!
徐钟的回复是:“谁的都是!”
陈莉关上手机,把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无边的感伤袭来,谁活得容易啊!而她,和徐长富结婚的这十几年,过得容易,也就是十几年而已。
现如今,自从徐长富生病瘫痪之后,这个家也差不多陷入了瘫痪。
曾经她是何等的潇洒,几乎是提前进入了退休生活,跟着徐长富吃香的喝辣的,出去旅游,在外瞎玩,从不操心。
因为她知道,家里有妈妈操持家务,有徐长富带娃挣钱,她有底气,在外面怎么玩都可以,如今呢?
命运是时候来收走她的幸运了吗?妈妈年迈,面临着疾病和任性的现状,而徐长富身体堪忧,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陈莉长叹一口气,睡在只有一个布帘之隔的另一边的妈妈说:“咋了,一大早叹气,心里有事儿啊?”
陈莉翻身蜷起身子说:“没事儿,你睡醒了吗?咱俩早点起,去镇子上吃早饭去吧,你还记得中学门口那家包子铺吗?我馋他家的麻辣牛肉包子好多年了,一直没机会吃,不知道还开着没有?”
陈妈妈说:“肯定开着,他家的包子铺是祖传的手艺,房子又是自家的,不开着干啥?生意再门好了,都是学生吃,你想吃,那就起吧,晚了吃不到了。”
陈莉和妈妈一起起床,简单地洗漱了一下,陈莉摸着自己的脸,再看看脸盆架上面,墙上挂着的大镜框,里面是她上初中时的照片,圆润的脸蛋,一脸灿烂的微笑。
旁边挨着的是爸爸的一寸照,那时他还年轻,然而,浓密的胡子显得他老成得很,看着还没有老年时候好看。
陈莉摩挲了一下那张脸,挂好毛巾,拿上手机和等在院子里的妈妈一起走了出去。
薄雾皑皑,村子里的路上偶有一两堆牛粪,两只大公鸡悠闲的走在路上,见人走过来,惊慌又不失优雅的走开了。
天还没有大亮,反而比白天见到的人还多,早起下地的人,披着外套,肩上扛着农具,往村子外走去,还有早起赶工的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大家互相打招呼“出去啊!”
“出去!”
“回来了?”
“回来了!”
陈莉觉得或许这样的生活对于妈妈来说才是生活吧!在她那里,住过去十几年,邻居之间也互不认识,甚至很少见面,大家都忙,还不如去诊所路上的小商贩熟悉。
她不习惯,她局促,她想家里的一切,要不是晨晨,估计她早就走了。
镇子并不太远,两个人步行走了四十分钟,陈莉不忙时会跑步,觉得还行,她只是担心她妈。
陈妈妈说:“这算啥,还没有我跳广场舞走的步数多。”
是啊,她好像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一点。
包子铺里人并不多,已经过了学生的上课时间,中学生有早自习,非常早。
陈莉和妈妈要了两个大包子,两碗八宝粥,还是原来的味道,想当年这样的包子,陈莉可以吃三个,那时候这样的包子五毛钱一个,现在一块。
时间如流水,陈莉爸爸每星期都会在她妈妈给过生活费之后,再给她五块钱,叮嘱她:“能吃就吃,钱不够了跟爸说,不要省着,好好吃饭才能好好学习。”
他沉默寡言,却无声的爱着家里的两个女人,那时候陈莉不懂,她觉得理所当然,她看不上他们的生活方式,她要走出去,再也不回来。
如今,看到哪儿,想到哪儿,都是爱,可是明明什么都没变,人却不在了。
陈莉把八宝粥里的红腰豆捡出来,用勺子放进妈妈的碗里,那是妈妈喜欢吃的,陈妈妈说:“你吃,你吃,我这儿也有。”
陈莉还是一粒粒的挑,我的妈妈呀,我要怎么爱你,你才能一直好好的陪在我的身边呢?
两个人吃完饭走着去超市给大姑买礼品,这个有点犯难,说是超市,比小卖部大点,陈莉进去看了一眼,能买的礼品大多山寨套牌。
各种小面包,肉松饼,还有听都没听说过的方便面,老板娘说:“都是这呀,都是送的这,这可好,都是大厂家,你想要啥?”
陈莉实在没办法,想着家里孩子多,买了两箱牛奶,买了两箱小面包,出来又去卤肉店买了两只烧鸡。
看着一大堆,也就是两只烧鸡不到一百块还算贵点,觉得实在拿不出手,又买了一大串香蕉。
两个人拿不住,大姑家在镇子的另一边不远,陈莉看路边有拉人的三轮车,问了价钱,五块钱送到门口。
两个人坐上车,四下跑风漏气,来回摇摆,陈莉一手扶着妈妈的腿,一手死命的拉着头顶的钢筋架,感觉屁股火辣辣的一蹦一跳。
大姑家离镇子不远,院子大门临大路,陈莉和妈妈到的时候,她和另外一个年纪相仿的老太太在大门外的石墩上坐着剥花生。
三轮车停下来,陈莉先跳下来,然后扶着她妈下来,大姑赶紧站起来“来了,吃饭没有啊?”
陈莉妈妈说:“吃过了,在镇子上吃的。”
陈莉往下拿东西,大姑说:“我来,我来。”
陈莉绕过去问车主:“能扫码吗?”
车主说:“扫码钱都付给儿媳妇了,闺女,有现金没有?”
大姑问:“多少钱?”
陈莉说:“五块。”
大姑绕过来说:“顶多三块,是不是看俺侄女是外地的忽悠她呢,三块,都是这一片儿的,三块啊。”
车主抗争说:“本来就是一个人三块,两个人五块没多要啊!”
大姑还想要争辩,陈莉赶紧喊:“大姑,大姑东西还没拿下来呢?”
大姑又走回后面,陈莉干紧让她妈付钱,正在这个时候,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就是这个电话,让陈莉的人生轨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