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一个炎热的午后。
付予还口中衔着片嫩叶，屈膝仰躺在一朵巨大的红色花瓣下乘凉避暑。
他的身下是一片绿色的草地，青青的小草软而湿润，清凉柔软的触感让付予还不住用背脊轻轻摩擦。
突然远方传来一声暴喝。
爸爸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这片青草地之外的黄沙土上。
付予还吓得慌忙坐起，心脏怦怦直跳。只见他的爸爸嘴唇不断翕动，似乎在吼叫着什么，但付予还却突然像聋了一样一个字都听不见。
不止听不见说话声，付予还发现周围一切的声音都跟着这声暴呵消失的无影无踪。风声，树叶草地沙沙的作响音，外界一切的热闹嘈杂全部入潮水般褪去。
“爸爸？”付予还试图从地上爬起，却一个不留神摔坐回了地面。
付予还懵懵懂懂地左右看了看自己瘦小绵软的手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接着，天黑了。
远处依旧是十分焦急不断冲他张嘴的爸爸，付予还迟钝地抬头望向突然暗下来的天空。
哦，原来不是天黑了。
是头顶红色的花瓣忽然怒放，巨大的花瓣片将小小的付予还牢牢遮挡住，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中。
付予还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看着慢慢躺回地面的孩子，爸爸似乎终于忍无可忍跑了进来，踏入了这片无边的青草地。
巨大的红色花瓣继续延展，当艳丽的花瓣尖触到付予还爸爸的瞬间，仿佛一张血盆大口飞快将他的爸爸卷入舌底。
付予还瞳孔骤然放到最大，他条件反射地尖叫却发现自己没能发出一丝声响。
无论他试图如何哭喊挣扎，眼前的一切没有丝毫改变。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爸爸被花瓣吞没，而小小的付予还依旧躺在花朵中心一动也不能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付予还眼睛被血色染红不辨昼夜，他却死死盯住收缩回去的巨大花骨朵，不敢眨眼。
收拢成一个球形的花瓣叶不时微微震动，付予还脑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词。
——咀嚼。
天地仿佛静止，又动荡起伏。就在付予还几近绝望的时刻，他的爸爸终于被花心“吐”了出来。
爸爸的全身都是血，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
血糊住了爸爸的面颊，身体，一切。
付予还僵躺在原地。
亲眼看着自己的爸爸一点点在自己眼前溶解。
一点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付予还依旧躺在原地。
他的四肢也慢慢溶入这片青色草地，他感觉不到疼痛，不会思考，也不能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巨大的花瓣片慢慢缩小，太阳重新露出一丝边角，阳光刺伤了付予还的眼睛。
远处的天空飘来一个巨大的瓶盖，缓缓倾倒。
一滴水，正好落在他的唇上……
“付哥！”
付予还骤然睁开双眼。
李康一脸犹豫地站在付予还床边，他看着对方濡湿的鬓角和剧烈起伏的胸膛，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出声。
付予还重新闭了下眼，再次睁开，他开口问：“什么事？”
毫无起伏的语调含着深眠初醒的沙哑，情绪却已平静下来。
李康指了指身后的一个角落：“游哥和晏又玦好像吵起来了，游哥手都流血了，我怕出什么事，付哥你要去看看吗？”
在李康心里，早已认定游己就是付予还的人。
自己的人，如果被欺负了，付予还不得赶去撑腰？
付予还顺着李康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两个小朋友站在牢房角落的垃圾桶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在他还没有任何行动之前，游己却已经转身向床铺走来。
付予还视力极好，他可以清楚瞥见，小孩儿垂在身侧握拳的右手，指缝间渗出一丝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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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抱上付予还这颗大树，游己在少管所的生活可谓如鱼得水。
每天清早有叫起床服务，早操后固定水果零食，闲来无事则抱着热乎乎的小石头睡个午觉。
小石头断断续续发烧了大半个月，病情反反复复却也一直没加重，更毫无什么皮肤溃烂，脏器衰竭的迹象。
医务室的医生已经从刚开始的坐视不理，到现在每天要求小石头去医务室量体温报到。
虽然还是不给用药，但医生却单独帮小石头在少管所后厨开了每日加餐菜单。
而游己也依旧天天“独食”不断，有时候是水果，有时候是零食糖果，甚至还发过鲜榨果汁和牛奶。
游己嘴刁，好些东西不爱吃，有时候甚至看都不看就扔在食堂餐桌上不管了。
游己的特殊待遇，全少管所的少年犯们看在眼里。他们中有没有人眼不眼红游己不知道，但只要付予还人在，哪怕他不言不语，即算是无人分发，大家也会在得到游己首肯后，才自行组合排队有序拿取桌子上的食物。
作为一枚初入少管所的新人，游己融入飞快，单方面感觉自己与这群少年犯们相处得十分融洽。
他还知道了第一天拿了颗草莓就乐不可支的煤球少年叫李康。
对方是因偷渡罪（所有从辐射污染区越过边界线向外的人都算偷渡罪）进的少管所，在他只有一岁零四个月的时候。
一岁多的孩子，走路都还走不利索满地乱爬的时候，哪里知道什么偷渡。大概是他的家人不忍孩子受苦、疾病、死亡，想将小孩偷偷送出辐射污染区。
李康李康，幸福健康。
在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辐射污染区，他的父母依旧希望他能健康茁壮地长大。
除了与李康的交识，游己还在这段期间把小石头给吓唬哭过一次。
事情的起因是某个午休期间，挤在小石头床上蹭“高烧暖身宝”的游己，突然从不平的枕头下拽出一根已经开始发黑的香蕉。
游己：好像有点眼熟？
甩了甩那根黑乎乎的香蕉，游己黑着脸：“这东西你为什么没吃？”
小石头垂着头，一副小受气包任打任骂的模样不回话。
游己咬牙：“你之前不是问我，是怎么进的少管所？”
小石头愣了愣，没明白游己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下意识点点头。
“浪费——”游己自问自答，“粮食罪。”
将香蕉举过小石头头顶，直接隔空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游己幽幽道：“现在香蕉坏了不能吃了，我又要被你害的多关几年。”
一出生就住在食物短缺，根本没粮食可浪费的辐射污染区，小石头乍听这个罪名先是怔愣片刻，呆呆望着游己空了的手心好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游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迅速从床上爬起，鞋都来不及穿，一下钻进垃圾桶里。
游己抱臂慢悠悠地走到小石头边上，冷眼看着小家伙急迫地翻找垃圾桶。
小石头找出那根黑香蕉紧紧抱到怀里，抬眼的时候眼睛都红了，急急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留着会坏。”
“所以你为什么不吃？”游己表情严肃，无视小石头的无措，“现在都坏了，道歉有什么用。”
小石头倔强地抱着香蕉，咬着唇，低头立在垃圾桶旁的阴影里显得尤其孤立无援。
游己：小家伙这是在……装可怜呢？？？
游己轻咳一声，正待说话。
却听小石头嗫嚅道：“游己弟弟，可以借一下你的洁牙器吗？”
“坏了的那支。”他补充说。
游己从裤袋里掏出半截断裂切口锋利的东西递过去，狐疑道：“干嘛？”
想自刎谢罪？
小石头小声道谢，接着缓缓剥开怀里的香蕉皮，香蕉内芯原本白嫩的果肉果然也已经开始发黑，却还没有完全坏。
顿了顿，他仔细用洁牙器断裂的尖端挑出几处有黑斑的果肉，一一含进嘴里，也不咀嚼，又将香蕉皮小心翼翼地覆盖回原处，然后双手递向游己。
“真的对不起，我第一天就不该贪心留着闻它的，我吃这个太浪费了。我没两天能活了，游己弟弟，剩下的不黑了，你吃吧。”小石头态度陈恳。
游己：“……”
两个小孩儿就站在牢房垃圾桶边僵持良久，游己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接过了对方固执举着的香蕉。
香蕉皮已经剥开，如果不及时吃掉，这玩意儿大概率会在彻底坏掉之前就被空气氧化个透，整根黢黑更加令人毫无食欲。
游己用掌心托着香蕉柄，默默盯着坑坑洼洼的香蕉肉沉思。
他顿了顿，说：“洁牙器还我。”
小石头赶紧双手递还。
将断口整齐锋利的洁牙器握在右手心里片刻，游己又将两手中的物品调换了个地儿，几秒后，游己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作势要将香蕉再次扔向垃圾桶，动作却十分缓慢，足够小石头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游己弟弟！”
游己保持着扔香蕉的姿势，嫌弃道：“丑死了，我不吃。”
“我吃！我吃！”小石头生怕游己再次扔掉香蕉，下意识拽着对方的手腕想抢救回来，“别浪费了！”
而游己并不坚持，顺势松手。
香蕉落回小石头手里，他继续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要是再敢浪费，我就撸秃你这一头毛。”游己□□了把小石头明明也没几根毛的光脑袋，随后扭头离开。
这次小石头一点不敢耽误，就地站在垃圾桶边，腮帮子一鼓一鼓一刻不停地就将整根香蕉吞咽下去。
而前方迈着小短腿溜得飞快的游己，暗自握拳搓了搓灼人的手心，嘴角悄悄翘起一丝弧度。
游己不知道的是，就在当晚熄灯前。
有个人枕着胳膊躺在下铺，视线犹如一张细密蛛网，将扶着床梯磨磨蹭蹭脱鞋，又好半天才跌跌撞撞往上攀爬的他紧紧缠绕。
直至游己最终安稳躺回床上，才缓缓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