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许家的门虽然已经被砸坏,却仍可看出先前的坚固——其它两家都是木门,只有他家装了大铁门,还上了好几道锁,怪不得久久不能开。
门的正对面是厅堂,左右两个耳室,左边有烟囱,大约是厨房,右边的似乎是个寝室。东西两个厢房,西边的小些,东边的大些,不过都比右耳室要大得多。东边靠近大门的地方还有一个简陋的柴房。如今闲杂人等已经被驱散,院内只有一个老人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旁边蹲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握住她的手安抚着,自己也拿手帕不断拭泪。
林捕头道:“这是郑氏,住隔壁的。这是来查案的玉……”他受了她一个眼神,便将话止住,转而道,“这是我们都判司的李大人和王大人。”
郑氏哭得有些虚脱了,这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朝几人一拜,哑声道:“民女见过大人。”
原本愣着的老人忽然站起:“媛媛,我的宝贝心肝儿!”她朝玉河走过来,“你可回来了,娘等你等得好苦哇!”
郑氏连忙来拦:“许婆婆,你又糊涂了,这不是媛媛,”她一边拉住她,一边朝几人说,“许婆婆上了年纪,又思念成疾,经常把年轻女人当成她女儿……”
“无妨,”玉河上前握住她的手,“婆婆的女儿去哪儿了呢?”
话是这样问,但她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三十年前怀献公主定亲前,周国送来过画像、公主小传和她的起居注。那起居注明显是杜撰:上头写着公主和几个宫女太监整日诵女则女诫女德,再不干别的。事情虽然不真,可当年福宁阁伺候的四个宫女太监的名字都在册,玉河在宫里查问,得到的结果是几人都随公主出使,可她对他们却毫无印象。
玉河暗中查了这四人,暂未得到特别的结果。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渡月桥附近出了灭门案。而四个太监宫女中间,便有一人家住此地。
果然,郑氏答道:“姑娘有所不知,她很小就入宫为婢了。”
玉河心里有了数,面上不显,拍了拍许婆婆的手:“婆婆,我待会儿再来看你,好么?”
“好,媛媛,”老人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两个儿子,欢天喜地地松开手,“媛媛等着,娘亲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好啊。”她弯了眼睛朝她笑。
李修见状,心头一软:“不如你先待在这里,我们先去看……”
“我同你们一起,”玉河说着,又低声吩咐院里的捕快,“不要让人进厨房。”
说罢,她和其他人先后进入了东厢房。这是个杂乱的屋子,虽然并不脏,但东西放得很不规整,衣裳乱搭在桌椅上。屋内并无打斗痕迹。死者侧躺在卧房的床上,穿着寝衣,身子蜷缩着。此刻,仵作已经粗粗将其验过,说道:“他是中毒而死,但这死状很奇特,既非□□亦非鸩酒,还需要我带回去细查。”
“这是许家的大儿子许鹏,是个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林捕头补充道,“听街坊说,他年轻时成过亲,生过两个孩子,后来儿子刚刚到了能成亲的年纪,便自己打听着入赘到外地去了,走的时候带着母亲和妹妹,和父亲一刀两断。”
李修向仵作伸手,那边递来一张新的白帕,他以帕包手抓住了床上侧卧的尸身,将他翻过来。动作间有意挡了挡玉河,怕她受惊。
死者牙关紧锁,双目暴睁,表情很是狰狞,似乎遭受了莫大的痛苦。粗粗看来,他衣裳齐整,其上除了略有吃痛挣扎的痕迹之外并无别的斑痕,浑身亦无血迹,拨开寝衣,颈部,腹部,手臂,脚踝上皆无外伤,只是右手指甲缝里有白色的粉末。李修皱眉,将其拿起细细端详,便听玉河道:“是墙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身旁,毫无惧色地看着尸首。
说罢这一句,她走到床头,俯身念道:“口……乌?呜?”
紧靠着床的墙上,赫然有用指甲挖出的一个小字,并不明显,凑近才能看到。
林捕头一拍脑袋:“鸣!许鸣的鸣!”
“这家的二儿子吗?”王允问。
“没错。”
李修将他的手放下了:“去西厢房。”
西厢比东厢大一些,是二儿子和儿媳的住处,除了寝室还有一间书房,不过很是简陋,只是摆张书桌,一些纸笔罢了。桌前的椅子上搭着件小披肩,地下还放着笤帚簸箕水盆之类,像是儿媳常来的地方。进了卧房,家具整齐,桌椅摆得很规矩,看来日常有精心打理。只是面盆架像是被砸过,其上放的盆也凹进去一块,桌上的镜子碎了一角,床帷亦有撕破的痕迹。
床对面的桌上摆着一壶酒,一副碗筷,碗里尚有饭菜剩余。或许就是毒死两人的东西。
仵作先交待林捕头叫人将桌上的东西收起带回,而后俯身验尸,王允煞有介事道:“有打斗迹象。”
“不是夜里发生的。”“打斗是之前。”玉河和李修又是同时说了这么一句。
“啊?”
李修指指屋角笤帚旁的碎瓷片之类的垃圾:“已经被清理过了。”
“或许是凶手清理的呢?”
“按理说不是没有可能,”玉河点点头,“但碎的这一堆东西里有好几个大花瓶,瓷器之类,还有个铁盆也被碰凹了,桌子亦有缺角掉漆,这样大的动静不会不惊动邻居。何况周家还有人彻夜守灵。待会儿问问他们应该就清楚了。”
“公主好眼力!”
玉河只是笑笑,转眼去看床上的两具尸身。这两人也是穿着寝衣,死相略微安详一些,只是嘴唇变成了青紫色,嘴角有白沫痕迹。女的是背对着男人睡的。这次男人看起来很正常,倒是女尸,身上到处都是伤,新旧叠在一起,触目惊心,尤其是双脚足踝处,肿得像馒头一般。
林捕头说:“这便是许鸣和妻子秦氏。许鸣是花匠,在白河对岸有一片花圃,长期送花给附近的酒楼、客栈,茶馆,青楼一类。这个许鸣脾气暴躁,经常殴打秦氏,不过也是情有可原,听说她不仅不能生育,还与其他男人有染。”
“看来这伤是许鸣打的了,”王允俯身观察,“嗯,许鸣自己的手指关节也因为出拳而肿了起来……打人应该就在不久前,东西大约就是那时候砸碎的。”
“林捕头,”李修忽然说道,“《民律》户婚部第三条:妻不能出,不可因此休之;第十四条:妻通奸者,与奸夫各杖五十,可休。大周律里并无条令规定男人可以对妻子动用私刑。殴打家人亦应以伤人罪论处,没有什么‘情有可原’。我们都判司人乃是律法之仆役,不是是非评断官。日后你遇到类似的事件也需谨记。”
林捕头连忙认错。玉河扫了眼李推官肃然的神色,暗想,古板也有古板的可爱嘛。
此时,仵作收了针:“这二人也是中毒而亡。他们中的是同一种毒,很像老鼠药。但还有待细查。”
“好。”李修同样查看了两人的尸身,身上倒没有发现明显的可疑之处。只有一样:许鸣脚上穿了袜子。许鸣一看便是粗糙之人,睡觉不除袜也没什么不可以。但他将这一点记在了心中。抬头便见玉河也盯着他的脚看。
他查看完毕,林捕头便吩咐手下:“抬去殓房验尸。”
那边敛尸,玉河踱步到屋角垃圾前,对王允道:“再叫几人进来翻捡一下这里的东西。”
后者领命去了,李修微微挑眉:“公主曾断过案?”
“在刑狱司待过一阵。”她轻描淡写道。
这“一阵”,实是五年。玉河十八岁,一家人刚到北央,立足不稳。她和玉清两人都任实职,事无巨细,全要过问。五年间,排除万难,扫清了腐败的官场,洗净不少冤屈,重建法规威信。有了清廉高效的衙门和爱戴官员信任朝廷的百姓,才革除弊政,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果然卓有成效。时称北央新政。
过往的辉煌玉河并不提,也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王允带了两个小捕快过来,二人戴了指套,蹲在地上分拣物品作为证物。李修紧盯着他们将花纹相同的碎片分成一摊,大多是些花瓶、茶杯、废纸,碎布之类。有张被撕碎的纸上发现了字迹,一时看不出写的什么,要待拿回衙门拼好。收起纸片,再刨,便出现几个形状奇特的管状瓷片。他指挥道:“将这东西拼起来。”
玉河唇角一抽,当下并未发声。
那边便拼出个中空的瓷棒,有些像蛇形。李修皱眉,将其拿起细细端详。
王允也凑过去瞧:“这是什么?莫非是凶器?”
玉河欲言又止,李修则一本正经地说:“这器皿十分奇特,可能是盛毒物所用。”
“真的吗?”玉河说,“你再看看。”
王允端详片刻,突然拉住他的袖子:“李兄,你先把它放下。”
“无妨,隔着帕子,有毒也不会沾上。”
“先放下吧,李兄。”
“你知道这是什么?”他愈发好奇。
王允咬着牙道:“闺中之物,男人不便经手,放下吧……”
谁知对面却转向玉河:“这么说,公主也认识?”
王允窒息了。
“认识,”玉河眼底带笑,“李大人想知道是什么,不妨往自己身上想想看。”
李修再次看向那物,随即神情一滞。但他并不显露,只是默然将其放归原位,故作镇定地找补:“公主见笑。我国农户为了祈求田地多产,会供奉此物,民间的怪力乱神罢了。许鸣身为花农,有它也并不奇怪。”
两个捕快忍笑忍得脸都僵了,玉河一哂:“燕墟农人也有此种说法,但这件可不是这样用的,”她扬下巴指地上新翻出的东西,“春-宫图瓷盘,春-宫小瓷人,春-宫刺绣,还有那个铃儿,不劳你问,也是用在床笫之间,”那边翻得差不多,她叹气摇头向出走去,擦身而过时捏了捏他红透的耳垂,“唉李大人,身边没个女人怎么行啊。”
玉河出了门,李修脸尤在发烫。两人搜检完毕,王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默契地将此页揭过:“咳咳,我看这屋子搜得也差不多了,不如出去审问人证吧。”
“先不急,”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凡毒杀案,要详查厨房。方才公主不让人进那里也是因为这个。”
两人向出走,王允终于逮到机会问:“上次吕氏案,莫非……”
“是她。”
“这玉河公主真是个妙人儿,”他低声道,“李兄好定力啊。”
“认真办案。”
到了厨房,玉河已经站在灶台前。屋内还有昨夜烹饪的痕迹:炒锅里头有油残余,蒸米的锅中亦有水,菜叶随意扔在地上,蛋壳捏碎了,大大咧咧地搁在灶台,蛋液顺着灶台流下来,已经干涸。旁边的小灶置一药罐,不远处喝药的碗里还有些许残留。跟着玉河的捕快见到二人,便请示着动手收证物。玉河“唔”了一声准许,向出走去。李修看过四周,叫停了一个收灶台的人,俯身从他脚下捡起张方形的废纸:“这类杂物亦要注意。”
到了前厅,便见昨夜的剩菜剩饭还摆在桌上。只有三副碗筷,其中一副几乎没有动过,另外两人倒是吃得不少。
李修下令将剩饭收走,空碗筷仍留在原处。再看另一个耳室,便是老人的屋子。这间屋子比柴房大不了多少,简陋逼仄,只有极少几样家具,好在四处整洁,床褥干净,不能自理的老人所居之处,难得没有一丝异味。
出了耳室,几人又去柴房查看——除了柴禾,里头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