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净莲
玉河话音落下, 两人相对无言。
即便对事情的真相早有猜测,到了此刻,李修依然深受震撼。
不止是震撼。从玉河讲到雍亲王的所作所为时起, 他便有一种难言的恶心之感。
雍亲王在父亲年轻时便器重他,可以称得上是他的伯乐, 多年以来两家时常来往。如今一想到从前与此人相处的时光,李修便感到浑身肮脏——他已如此, 可想而知父亲当时心境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 他勉强平息心绪,问道:“我父亲现在何处?”
“你猜得没错,他随我回了燕墟。这些年他隐居山林,现下……正在助我办一件事情。”
“何事?”
“待到事情了结,我会告诉你。”
李修早有预料一般:“公主想让我做什么?”
“……我并非此意。只是现在不能说。”
“既是如此, 敢问公主, 若想事情‘了结’,是否要我出力?”
玉河默然。
“那便请殿下直言。”
“好,”她笑了一声, “既然如此, 我要你助我查清孝章的死因。”
“要查清?还是要掩盖?”
玉河扶额,再次说出那句从昨夜起说了无数遍的话——
“真的不是我。”
若论当今燕墟最想要孝章死的人, 段玉河排第二,无人能排第一。
五年前先帝病笃, 朝廷中几派人明争暗斗,最有望得胜的莫过于背靠灵山洛氏的孝章皇后与极得民心的北央君。先燕帝膝下只有二子, 长子自小孱弱,一年中有七八个月卧病在床,无法继承大统, 次子又只有十五岁不到,从小娇惯,无执政之才。倘若幼子登基,皇后势必垂帘掌权。
彼时,北央兵强马壮,玉河一家极受百姓爱戴,民间不少北央君欲拥兵自立的传闻。外戚自然以此大做文章。
然,先燕帝病危之时,北央兵马丝毫不动,唯玉河只身带一女侍卫赴恒都侍疾,朝野一时为之震动。
玉河抵达后的几日,先燕帝拟好了遗诏,将皇位传于幼弟。大局自此而定。
皇位之争落幕只是权斗之始。新帝长居北地,在恒都根基不稳,难以收回朝政大权,自己提拔的亲信与旧臣摩擦不断。如今,新的难题又摆在眼前——西山君长大了。
五年前燕帝病危之时西山君尚幼,洛氏又势大,孝章听政,江山恐有改姓之虞,宗室难免有戒心。近几年洛氏势力被大大削弱,西山君又年岁渐长,未必会甘当傀儡,如此一来,便有人动了杂念。
一朝天子一朝臣,推立皇帝这种事向来最不缺有心人。新旧交替,论功行赏。上次未能分得一杯羹,下次就未必,最便当的方式自然是重新来过。
西山王弱冠之礼在即,这一年来恒都暗流涌动,前朝外戚与恒都宗室之间往来愈发频繁。数月前南地大旱,短短时间内转为饥荒,有人趁机发难上奏弹劾北央一派的官员治理不力,火最终烧到玉河身上。
早在段玉河入京请诏的那时起大家便都明白,只要她不倒,北央君就绝无被撼动的可能。迎立新主也好,分权也罢,如若不能先解决大权在握的段玉河,一切便都是痴心妄想。
于是便有了私通活佛案。各方势力齐心协力,誓要扳倒长公主。为了平息事端,燕帝暂将她禁足处罚,但此举远不能令他们满意。
眼下,两方相持,都等着对面出下一步棋。洛氏与恒都宗室之盟最关键的人便是孝章皇后,在这节骨眼上她蹊跷死亡,凶手是谁几乎昭然若揭。
李修看着面前之人:“长公主若想要我相助,须得向我坦诚。”
“人的确不是我所……”
“不是此事,”却听他道,“我此次奉命前来,为的也并非这桩案子。”
玉河一愣。
李修静等着,直到她讪讪开口:“是他勾引的我。我也只是将计就计,与他逢场作戏,想要看他此举意欲何为罢了。”
他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冷声道:“公主与莲花十三祖是否逢场作戏与我何干?我要知道的,是为何殿下会如此受制。若我没有猜错,此事与净莲宗有关。”
“没错。”玉河爽快地承认了。
父亲通往帝位的这条路,玉河铺得极为耐心。
昔年北央君之所以能入主京都,除了因为北地兵强马壮,还因为他是民心所向。笼络人心简单,只要令百姓富庶,律法公正,不难得到拥护爱戴。在北央的这些年,玉河与玉清殚精竭虑,将此事做得尽善尽美。然而他们要的,远非百姓对一地父母官的拥戴。
燕人好佛,十几年间,净莲宗逐渐压倒其它宗派在民间盛行。因无先例,朝廷对其态度仍然暧昧不明。七八年前,北央一处山间传出佛祖显灵的轶事,说有段河道水流甚湍,时常有渔民因此殒命。一夜,几个虔诚的净莲宗信徒翻船,慌忙间赶忙祈求佛祖庇佑,只见半空有一菩萨乘莲花而来,施恩救助。此后,河上风平浪静,再未出过人命。
事情传到玉河处,她“深为感念”,决定倾尽积蓄,开凿显灵处的整个山体,为这“定风波”的菩萨铸造一尊前无古人的巨大佛像,以祈求上苍保佑燕地风调雨顺。
佛像动工后,净莲宗的“无上尊”亲自上门谢恩,北央君又拜他为师。这桩佳话广为传颂,净莲宗与北央君都出尽了风头。
此后,燕帝回过味来,顺应民意颁行各类重释尊佛法条。可惜,头筹终究已为玉河所拔。北央君赢得燕墟民心,也成了不可颠覆之势。
七八年过去,那工程浩大的佛像尚未竣工,然而玉河与净莲宗的互利之谊,已先一步出现了裂痕。
玉河说道:“我与极乐之事那群和尚早已默许。如今他们突然发难,恐怕是某些人的意思。”
“公主是说净莲宗有意转向孝章?”
“若他们还只是‘有意’,你如今也不会在此地。”
“净莲宗的‘有意’,亦是殿下一手促成吧。”
玉河挑眉笑了。
“李大人,我不是什么神算子,亦非对所有事都能有十全把握。灾荒当前,我宁愿收拾好这烂摊子再与净莲宗作对,可惜他们不愿,我也只好采取对策,无暇顾及他们要转向谁。你想必已经听说,旱情之下,这些和尚竟要各地献祭童女祈雨,我断不可能任由此事发生。接下来的事你亦知道了。”
李修不接她“童女”的茬,只幽幽道:“我还听闻他们似乎借着灾情广收信徒,甚至,扩充僧兵。”
玉河明白他言下之意,却并未像方才那样顺势承认。
她抬眼与他对视,说:“蓄几万僧兵,可以容忍。杀几百童女,不可以。”
李修微怔,眉头敛起。
这便是她非挑如此坏的时机向净莲宗发难,最终让自己陷入狼狈境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