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佳话
五年前李沅向她请了两日之期, 可第一日夜里他便找了过来。
李沅还是那个肃正庄严的李沅。饶是双眼血红,面上亦不流露出过多心绪。他言简意赅:“我要杀了雍亲王。”
现下,看着与父亲肖似的李修, 玉河以手支额,缓缓说道:“雍亲王有一个被传为佳话的故事, 我现在想来依旧觉得很妙。”
“说的是有一年皇宫大宴,他醉醺醺地消失了, 众人寻遍宴场也未见他影踪。不知过了多久, 他重新现身。先周帝问及去向,他说:方才入睡花间,花仙托我为皇上祝寿。
这个花仙,是个极讨巧的花仙。她说:当今天下昌平,连花草亦旺盛, 我故来向皇上谢恩。好一场皆大欢喜的寿宴, 好一个太平盛世呀。
所有人举杯庆祝,欣然接受了‘花仙’的奉承。觥筹交错中,可有人疑惑他真正去了哪里?”
李修敛眉不语。
玉河靠着椅背的身子直了起来, 向他靠近些许。
她说:“他在御花园, 强-奸自己的亲妹妹。”
他屏住呼吸。
“杨太医死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冤哪, ”玉河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刑才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他便什么都招了。他说:‘我之所以会奉雍亲王之令替他杀死怀献,是因为看他可怜, 看他无辜。’
原来雍亲王当年喝醉了酒,原来他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他见她独自采花,便以为她只是个宫婢。宫婢而已, 要了又如何?
怪只怪她,独自现身,引人误解——王爷怎会料到这种地方会冒出个不知哪来的妹妹?
怪只怪她,没有戒心,半推半就——当然是半推半就,否则怎会竟让他得逞?雍亲王可是个君子啊。
怪只怪烈酒误事,怪只怪她妆扮诱人。他当然是无辜的。
谁知道就那么一次,她便怀上了?雍亲王英明神武,聪慧过人,是国家栋梁之才,就因一次失算坏了名节,岂非天下人之大撼?
孩子的父亲是谁,怀献只告诉了一个人,那便是大义凛然,欲为国救英才的杨太医。他自然知会雍亲王。雍亲王又令他下毒,永绝后患。
在你们周国,雍亲王风评极佳吧。王公贵族们无不称赞他待人宽厚,他也的确是如此。但他可以像碾死一只苍蝇臭虫一般杀死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只因她身上流着一半宫婢的血。
可谁能知道呢?他以为高枕无忧之时,另一个宫婢正在千里之外,日日夜夜渴盼将他从暗处揪出。她发誓斩除邪魔,哪怕对方权势熏天,哪怕她要以性命为酬。”
“最终她没能办到,”玉河顿了顿,抬起眼来,“可是千里之外,流着宫婢之血的人,还有一个。”
李修哑口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涩声道:“可我父亲如何得知……”
“还要说到那场寿宴。宴上不但有哗众取宠的亲王,还有个年轻的御前侍卫。这个侍卫坐立不安,因为他此行是为了向皇上讨一个恩典——他想要求娶与他私定终身的公主。可惜雍亲王搅乱了整个宴局,他等来等去,也没有等到插话的时机。
再一次见到公主时她已变了一个人。她说自己不干净了,配不上他,要与他一刀两断。从此公主不再见他。再后来,皇上决定派她来燕墟和亲。”
在后来几十年的岁月里,李沅一直认为自己才是那个不够好,配不上她的人。
李沅从小便知道自己不被命运眷顾。他出生时体质孱弱,几乎是在药罐子泡到三岁。学会走路后又总是莫名落水,几次命悬一线险些溺亡,天公似乎铁了心地要同李家抢人。幼时他起贱名,表兄弟都是“哥儿”,“少爷”,他是“小奴”,母亲张罗着将他的小名贴了全城,供来往之人都叫几声,图个好养活。父亲捐了桥叫人踏,沉了金身从神灵手里赎他,从此又唤他“江赎儿”。
透过大人的只言片语,李沅早早就明白自己的金贵是罪过。厄运虎视眈眈,他需得提心吊胆、悄无声息地活着,若得一点好运,也是他悄悄偷来的,从天神那里赎来的,一旦坦然接受,便会猝然逝去。
公主便是他此生未敢抓住的那一点好得蹊跷的运气。
与他绝交不久之后,她被送去燕墟和亲。听说她与燕墟王爷和睦恩爱,过得好极了。他常常暗中为她庆幸:幸好那日他没能向皇上求亲,之后也无数次忍住了挽回她的冲动,幸好她嫁的不是他。她这样的人合该配一个像北央君那样自由潇洒,随心所欲的天之骄子,而非像他这般谨小慎微,木讷无趣的人。
他也娶妻生子,做着好丈夫,好父亲。本以为此生再无交集,偏偏她又回来。
李沅没有存见她的念头。他依然默不作声地做一个带着艳羡的旁观者,看北央君的信使隔几日便来一茬,为她带来他满载的心意,好像贫儿隔墙听歌舞升平,在心中描摹一场绝不属于自己的盛宴。
可惜,那宴过早地结束了。
因为自小被教会畏惧命运,李沅这一生绝少冒险。但那年他明知万般凶险仍旧赶赴边境。那是他头一次怀着必死的决心剑指造化,也是他头一次战胜它。只是这场他人生的首捷来的太晚了。
“那日我告诉了他怀献公主的死因以及青天营之事,他调查过后,很快便明白过来,”玉河继续道,“刚好,杨太医我还没有放。当年他带着太医院的旧案卷找到我,告诉我是你父亲让怀献怀胎,又畏罪杀人。线索白白送上门,我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暂将他拘禁起来。有了你父亲的推测,审他便容易很多。”
关于父亲的“调查”,玉河寥寥几句带过,可李修心中了然。
父亲绝不会在成亲前与公主有逾矩之举。想必他很快就明白,怀献公主腹中胎儿的真正的父亲便是凶手。怀献受辱后定会行为反常,他不难推测出这变故发生在何时。加上玉河所说的她母亲的死因,再加上,雍亲王府上加强守卫之事别人不知,父亲却不会无所察觉,燕墟禁卫扰乱京城后,亦是他极力主张命她离京……种种蛛丝马迹,全指向一个人。
说到这里,玉河笑了。
“你知道么?不止毒死怀献的药,许婆婆的毒药也是这位杨太医精心调制的。在开始审他之前,我告诉他,既然你如此擅长制毒,便给我一个能令人受尽折磨而死的方子,有了这方子我便放了你。他照做了,招供完之后还以为能走得了,我问他:‘我又如何得知这方子是不是货真价实?’
于是杨太医以身试毒。多亏了杨太医。我见识短浅,不知道真有毒药可以让人死得如此绝望,而且死相如此难看——服了这毒之后,最先剧痛的是最敏感处,眼珠子,胯-下,人疼疯了,竟自己用手将双眼挖出,将腿-间撕扯得鲜血淋漓——妙就妙在,这药似乎还有止血之效,任他怎么自伤也不会一时失血而死,只能在剧痛中煎熬至力竭而亡,前后数个时辰。杨太医口口声声自称正义之士,原来正义之士也会做如此阴毒的药,这我实在想不通!
如此妙药,自然要留一份给雍亲王品鉴,”她摇头叹,“他到底是年轻,听说比杨太医多扛了四个时辰有余,吓晕了好几个可怜的侍者。这般好的戏,只可惜我没能亲眼欣赏。”
作者有话要说: 玉河完成了母亲的心愿——执宝剑,斩邪魔。她终于为她复仇了。吉祥也终于为她的小菩萨,还有那个想要放最大最漂亮的孔雀风筝的如意复仇了。
有关雍亲王的线索在3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