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鲸殿
玉河孤身进入李修的府邸已然有一个多时辰, 大门依旧紧闭着,里头毫无动静。
西西抓耳挠腮良久,不由再次提剑起身:“霍大人别再拦我, 无论如何我也要进去。”
“我拦你做什么?”霍宁倒是不急不躁,“事后受罚的又不是我。”
“我不明白, ”她两步迈到那人面前,“明明是你说李修早在昨夜就显出敌意。说不定他此行根本就是来报仇的!”
“我昨夜是急糊涂了。今日我同他随行的人套了几句话, 觉得倒也没有那样糟糕。”
“别卖关子!”
“听说李太卿此行乃是由他未过门的娘子促成。因此又推迟了婚期。”
“又推迟了?”出乎霍宁的意料, 那人立刻理解了她的言下之意,却并未因此被说服,“李修不成亲并非因为公主,绝不能因此认定他还念旧情,没有怀恨在心……你不知道, 他不是文弱书生, 他会杀人的!我还是去……”
走到一半,她又忍不住折返,说:“霍大人还有什么高见, 能不能一并告诉我?”
“西将军想知道什么?”
“公主与李修早无情分, 只有过节,拉他进来只会添乱, 你说殿下为何非要找他?”
恰恰是这一条,霍宁不能说。
思索片刻, 她笑道:“将军怎会对李太卿的婚事如此了如指掌呢?”
“李修这几年在周国风头极盛,知道关于他的线报有什么奇怪的?”说到这里她回过味来, 皱起眉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公主并没有专门留意这些, 只不过有时候随便一听……哦。”
好像就是她想的那样。
“自古英雄难过情关,我们为人臣的不必太过苛求主子。再说殿下卧榻之侧空虚,长此以往难免生祸。若她真能收心,给宫里添个像李大人这样的正经主子,不也了却我等一桩心事?”
西西有些被说动了:“这……能成吗?”
“难。李撰之对殿下心防极重,亦未必肯舍弃周国的权位留下,况且他在周国定过亲。再加上你这个时时拿着把剑去搅扰的人,那便更说不准了。”
西西正要再开口,忽听府墙内远远传来脚步声,连忙跃上树向里望。只见玉河毫发无伤,正与李修向出走。
昨夜未来得及细看,如今再瞧才发觉那人变了不少。从前他多与百姓打交道,总是温和谦恭,这些年他与朝廷重臣为伍,想必不少勾心斗角,久而久之便浑身清冷凌厉之气,显得凛然不可犯。
两人在一起的模样也与五年前不同。没了时不时的眼神纠缠,他们同行时亦相距甚远,疏离得好似陌生人。
方才霍宁说的话,她又在心里重新思量。
二人走近门边,西西一跃而下,见李修将玉河送了出来。他朝西西霍宁颔首作礼,而后道:“我等殿下安排。”
“好,”玉河点头,“李大人留步罢。”
三人于是登上车去。
一待坐稳,西西便欲开口询问,却被霍宁以目光阻止。她看向公主,只见她正有些失神地把玩着从袖中拿出的小东西。
半晌,那人抬抬下巴:“去昙寺。”
“公主……”霍宁忍不住开口。
“霍大人通融一下吧,”玉河叹气,“我为极乐吃了大苦头,若就这么算了,这罪岂非白受?”
“还是谨慎为上吧,再等两月……”
“我自有分寸。”
西西探出身子吩咐驾车之人转向。霍宁自知劝谏无效,只得另开话头:“四公主来报,此次旱情并不比早些年严重,能有如此饥荒十分蹊跷。”
“前些日子无上尊南巡是否与此事有关?”
“似乎没有。净莲宗是真心救灾,放粮安民做得比朝廷还要早。”
正因如此,他们以官府阻拦为名停止赈灾时才会引起民间如此风波。
单单是宗室与外戚的力量并不足以让玉河畏惧。放在平时,净莲宗也没有撼动她的可能。只是灾情以来,佛道广得人心,无上尊几乎被捧成神明。如今民间狂热奉佛,玉河偏因阻拦赈济,玷污圣僧之事犯了众怒。几件事情凑在一起,恐怕稍有不慎便会引得南地百姓揭竿。
燕帝之所以使出处罚玉河的下策,便是这个原因。
“看来桓南一带的那群官员脱不了干系,”玉河若有所思,念道,“褚季?狄岺?”
“五公主已在查了。暂还不能知道是他们还是他们手下人作祟。”
“绝不止他们。京城是否有人牵涉其中,还要有劳霍大人继续查探。”
霍宁领命。马车行至她府邸附近,她便先行告退,留玉河与西西一路到了城北。
恒都依山建城,地势北高南低,昙寺便在这城的最顶端与皇宫相望。此寺是专为供奉活佛而建。十七年前,北地一寺僧在山上发现个两三岁的幼童,惊其被弃于荒野仍能存活,便抱了回去,并赐他法号极乐。极乐天资聪颖,九岁便会背诵几十部经文,能开坛论法。待到十三四岁,他出落得极俊极美,引来无数男女争相观看。他因样貌与才智成名后,不知多少人曾动诱其还俗之念,可他心性极定,只是潜心修行。
七年前玉河开山铸佛,北央君拜大方丈无上尊为师,二人一时极受推崇。皇都中人自然坐不住,但此时再追捧无上尊,反会为抢占先机的北央一派做嫁衣。最终他们相中了这个同在佛寺修行的名僧。司天监夜观星象,称有一转世灵童在某某山间,派人去寻,果然找到。
说到底,朝廷选中个十三岁的小童不过是因他易于掌控,又不至于让无上尊产生戒心。后者会意,并且马上领情。他欣然接受了这上天指派的圣僧,恭敬地将其尊为“莲花十三祖”,事事向他“请教”。
昙寺很快修建好。不出朝廷所料,作为司天监钦定的灵童,极乐极受百姓追捧。依照燕帝的想法,极乐应该逐步成为能与无上尊抗衡之人。可惜不到两年,他自己患病离世,这枚棋子终究是落到了无上尊手中。
玉河的车马徐徐驶入寺内。西西开道,无人敢阻拦。
晚钟响起。
在沉厚的鸣声中,玉河踏入昙寺最为巍峨,最为宏伟的鲸殿。
此殿因其广阔而得名。进入数丈高的大门后,可见足有五人高的罗汉护法们排列在左右两旁,手持法器俯视众生。殿堂深处,则立着一尊非仰头不可看全的金佛像。
佛像前僧人盘膝而坐,纹丝不动。他的锦缎僧衣之上,金丝勾制的黄金倒莲图样艳丽得几乎妖异。
大门合上,玉河朝他走去。
分明无人通报,他却头也不回地唤道:“公主殿下。”
玉河笑了:“不愧是极乐圣僧。”
极乐唇角微不可见地一扬。众神逼视之下,寻常人难免畏缩恭敬。能这般如入无人之境的人,除了段玉河还有谁?
他睁开眼,正欲起身,那人却先一步从身后贴上来。
玉河环抱着他,一手轻抚他面庞,一手绕上他衣带。
极乐皱眉:“不可在佛前。”
“什么佛?”她轻哂,“你不就是佛么?”
他立即察觉了她的异样。
怔愣中间,极乐甚至忘了抵挡,未出口的抗议亦被玉河微凉的唇封住。
两人交叠倒向光洁无尘的玉砖,倾身时衣袖带起的风将供香缓缓引来。
极乐的手腕被她握得生疼。可那人却紧皱着眉,好似自己才是强忍痛楚太久,亟待疗愈的人。
困惑之中,极乐听到她涩声说:“我好想你。”
连神灵都不畏惧,可是却如此懊恼难过的长公主,好像对着他,又好像不是对着他说:“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