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真相
清晨时分, 李修与侍从们踏入恒都。
燕墟二字在燕语里意为“千山泽国”。传说上古时此地只有延绵不绝的群山与高地,山上无水无树,土地常年干涸, 不宜居人。有一年朱雀降世,在高山之巅上孵卵, 一孵便是一千年。在这千年之中,受到仙气浸润的山岭林泽逐渐生发, 土地逐渐肥沃。待到幼鸟孵出后, 子母朱雀回天,却留下了燕墟人的神河——渃川。
渃川乃是燕墟的诸河之源,发于虞衡雪山。恒都便背靠这巍峨山岭建城。清冽的雪水自山顶淌下,滋润着国都。恒都被唤作万水之城,此名并非虚得。在这里, 街道两旁有着四通八达的水道, 各家各户院内都设有通往门前水道的小渠,雨季时,雨水经渠入道, 便无积涝之虞。
即便是如今南地遭旱的时节, 京城仍然是湿润怡人,朦胧晨雾迟迟不散。
霍宁引他入城。李修远道而来, 行李辎重多,加之侍从者众, 难免显得声势浩大,引得不少人围观。队伍因此行进缓慢, 还未至皇宫,皇上急病的事就传了过来。面圣之事暂缓,礼部的人前来相迎, 种种仪式完成后,他被安置在了一处宅邸里,此时日头已然西斜了。
起居之处布置完毕,李修独自在书房整理案几。在恒都的湿气中,行李中的书册多有受潮,因怕旁人粗手粗脚损坏,他便自己动手归纳。
那人从门口走了进来。他背对着她,并未转身,心无旁骛地将箱中册子挨个置于书架上,排列整齐,直至最后一本。
她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静静端详他的背影。
五年了。
玉河时常高估时光,觉得五年是一段会使人对面不识的长度。然而昨夜李修离她极远,还隔着人群时她便一眼将他认出,是以等到他开口时她早已恢复镇定。现下她坐在他身后,眯眼看着他背影,用眼皮将他越裁越小,自问“若是只瞧这里我还能认得吗?”,答案总是肯定的。
不知过了多久,李修转过身来。
午后阳光斜照入窗,落在对面之人身上。玉河身着一袭绛色的衣袍,袍上以暗红的羽线勾着朱雀纹,纹路因与衣色相近,一眼并看不出,但日光闪过时,朱雀便会隐隐浮现一瞬。那宛如在衣上遨游的朱雀扰乱他心神。
李修朝她作礼:“长公主。”
“李大人,”玉河开门见山,“为何而来?”
“我是奉皇上之命,”他顿了顿,“或许还为了父亲。”
“怎么,来找我报仇?”
“既是父亲自己的选择,我无仇可报。”
玉河知道他迟早会查明真相,但不知他究竟做到了哪一步。当下,她突然很想听他讲讲。
“关于你父亲,本公主的确有话可说,”说到这里她故意一停,转而道,“当年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呢?”
“全部。”李修落座。
“哦?”
“从三十五年前怀献公主之死,到五年前雍亲王暴毙的全部。”
听到“雍亲王”三字,玉河轻点着椅子扶手的指头一僵。她随即笑了,说:“雍亲王暴毙跟与本公主有什么关系?”
李修不答,只平静地说了下去:“还要感谢公主珍藏的那块家父的玉佩。”
“当年公主借吕氏案与我结识,借机搬至我府旁,并不是为了与我接近,而是为了方便调查我父亲。公主府上下人总来拜访,亦非因为异国人需要帮扶,而是为了刺探往事,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拜这块玉佩所赐。
公主在我最不设防时问出的问题,便是你来周国真正的目的。你打探我父亲与你母亲的私交,打探我父亲的为人。故而我知道你是为母亲而来。一个会珍藏着我父亲贴身玉佩的母亲。
你一贯处变不惊,唯独有两次失态,第一次是欲杀我时,第二次则是欲救我时。
公主欲杀我,是因为想要报复我父亲,因为你以为他对许婆婆下了手。在东宫教导太子那半年,我查到了许多三十年前的记载。许家入宫为婢的女儿正是怀献宫中的侍女。这便是公主非要助我调查灭门案的原因。
我找到了许池,用了一些办法。
自此,我知道了婢女替嫁之事。
那日虎啸岗公主赶来救我,而后反常地显出愤恨惊惶之态。这并非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山匪受雇杀人令你忆起痛苦的往事。是而你说:‘雇请山贼杀人,周国人的好招数’,公主责我‘为他人孤身涉险,断送自己’,这话亦并非是对我说,而是对你义无反顾返京,却被人雇山匪除掉的母亲。
婢女替嫁只会有一种情况,那便是公主意外身亡。而替嫁的婢女‘孤身涉险’,极大可能是为主子报仇。而这,便是几年前你来周国的原因。”
其实想清这些说简单也简单。只消明白一点,那便是段玉河对他从头到尾没有半点真心。她对他的善意皆有目的,偶尔流露的真情也另有缘故。说到底,他只不过是她手上的一件工具。
“十八年前令堂回京奔丧,曾为了一块掉入井中的玉佩大动干戈,想必便是父亲的这一块。你怀疑此事与父亲有关,一来因为玉佩,二来因为王妃归国的卫队由他亲自安排。而她为匪徒所杀后他又放弃仕途去边境剿匪,亦让你坚信此举是为了毁灭痕迹。”
说到这里,李修停了停。
“在军营那几年我与父亲形影不离,他是否真心剿匪我一清二楚。”
许多年前的一天,年少的李修在藏书阁内读书。小阁的窗正对着花园里一间鲜有人去的亭子,寂静中,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迈入亭中。进去后,那人再没有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他欲关窗出门,忽然发现亭中之人是父亲。
武将出身,坚毅严厉的父亲坐在亭中,垂着眼睛。水滴不断砸在他的膝上,李修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那是泪珠。他没有出声,但长久以来这个画面始终留存在他心中,每每令他想:那是眼泪吗?可是父亲无声无息,没有呜咽抽噎,甚至神色都算是平静。他只是孤身坐在那里许久许久,到了晚饭时又是一切如常。
几日后,父亲放弃京城守备的高位,执意要去边境剿匪。在仕途最最关键的几年中,他前往边疆苦战,打一场胜算微薄的仗,出生入死,直到荡平每个匪寨。
直到五年前李修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也是直到五年前,李沅自己才明白他巨大的牺牲其实毫无意义。他的一生被另一个人毁了一次又一次。
玉河说:“你父亲本不希望你知道这些。”
假死之事,他只告诉了李仅。
“有一阵子,我亦以为他是被你误杀。”
“直到?”
“直到我找到杨太医的案卷。就在你离京前后,这位三十几年前任职太医院的杨大人凭空消失。他家人报案,找遍了故乡和京城皆是毫无结果。我去查了这家人,意外发现杨太医生前与一个人关系不浅,”他看向她,“便是同样在你离京之后暴毙而亡的雍亲王。
我调查了雍亲王府在你动身前后是否有异常。很巧,在你来周之后,他便大大减少出门次数,并且在自己身边极为严密地布防。就在我父亲‘去世’的那一日,他终于放松警惕。不久后,他惨死府中。”
“雍亲王畏惧你,最终又很可能死在你手下,原因是什么?既然杀王妃的不是匪徒,那么便只有卫兵,这也是公主怀疑我父亲的一大理由。
燕墟使团最先来周时请皇上查找青天营老兵,公主不知道的是,这‘青天营’众人,曾是雍亲王最得力的手下。雍亲王一直是我父亲的顶头上司。当年公主回燕的卫队说是由我父亲安排,其实最终是由他管控。若派青天营之人暗害王妃是他,那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五年前,我‘父亲’的遗体面目全非,是仲双一口咬定他找到之时曾确认过身份,我便未曾怀疑。后来在我逼问之下,他终于吐口:父亲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只交待了自己要假死,望他处理后续事宜。此后,他不知所踪。
是你与他合谋,用他假死让雍亲王放下戒心,趁机将其毒杀。”
说到这里,李修停下了。
玉河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雍亲王并非我所杀。我很想手刃仇人,可这个手我不能下。”
要对雍亲王动手并非十足的难事。只要她离开,即便李沅不死他也会放松戒备。可他与皇帝情同父子,一旦稍有不慎露出马脚,燕周两国的关系便岌岌可危。
“是我父亲。”李修很快反应过来。要雍亲王死,又不牵扯到玉河,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可他不明白为何父亲竟会憎恨雍亲王到如此地步。
玉河知道他心中所想。看着他,她忽然笑了,说:“从前我不很信命,但世事实在无常。若没有三十五年前的那桩事,这世上不会有你,亦不会有我,”她垂眸自语,“可偏偏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
作者有话要说: 真凶揭晓啦,之前有给线索,有没有人猜到真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