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五年
李府上下议论纷纷, 闹到中午,出去打探消息的李仅气喘吁吁地将兄长唤醒,第一句话便是:“雍亲王薨了!”
“什么?”
李仅心事重重地坐在桌前, 喝口水平复气息:“今晨的事。听闻昨夜他突发奇病,惨叫了一整夜才去, 满宫太医束手无策。皇上听说后赶出宫去探望,可惜晚了一步, 如今他悲痛欲绝……”他摇头道, “怕是不好。皇上同他亲如父子,有传言说他要依国礼发丧。但愿最终决断不是如此。”
李修皱眉坐着,无话可说。国丧为期三月,可父亲的遗躯不能再等。十日尚且嫌过长,又怎能将他放在府上三月不入土为安?
“不行, 不能这么干等着, ”李仅才刚缓过来又站起,“我去孙府一趟,为今之计只有将婚期提前。如今时辰还不算晚, 我们这边已准备齐全,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请人急邀宾客到场, 你即刻就成亲!”
“不可如此仓促行事,”李修制止他, “且不说宾客如何想,孙家和二小姐是否情愿, 皇上问起你要怎么回话?”
“没空考虑这些了!孙二这些日子对你百般殷勤,生怕我们回绝婚约,如今多少礼节都省了, 还拘泥这一场宴么?再者,我们只说急着成亲冲喜,想必大家也会谅解。再不决定,等到宫里拟好告示那便真晚了。”
李仅说着就要出门,李修跟上:“聘礼已成,就算等我服完丧期……”
“大哥,孙二那丫头性情如何你难道不知道,她岂会等你三年?”
兄弟二人刚到门口,便撞上来急匆匆报信的小厮。
“宫里来信,定了国丧,最迟今明两日就出告示。”
李仅闻言疾步朝小厮备好的马走去,摆手道:“大哥,你快去准备,我去孙家一趟!”说罢上马而去。
李修被簇拥着更衣。穿了一半外头忽然传来众人惊讶之声,待到他系好衣带出门,却与三个女子打了个照面。为首的那人戴着帷帽,见了他忽然将眼前的薄纱一掀,道:“撰之哥哥!你可还记得我?”
孙二小姐来得急,府上之人皆有些不知所措。阿蠹先反应过来,让他们先散了。李修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僵道:“二小姐?”
“此地我不宜久留,我长话短说吧,”孙二朝他一笑,“你我将是夫妻了,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你说。”
“雍亲王的事想必你已听闻,但今日办喜宴怎么也来不及了,若赶这一时,不知会埋下什么隐忧。撰之哥哥,你说是不是?”
“我亦这样想,”他思索片刻,“二小姐,我断不能再等这三月,望你谅解。”
“我没有要你等,”孙二来之前早已打好主意,此时便沉稳坚定,“我愿意等你三年,”她顿了顿,“我才十八,这几年时光算什么呢?别说三年,就是五年、十年,我也可以。”
李修因这话极不自在,仿佛自己欺骗了她。他沉吟半晌,终道:“二小姐。正因为你年轻,比我更好的人选亦很多。我不知道你为何选中我,但你不必给我许诺,这三年间若有……”
“撰之哥哥,我已经想好,”那人丝毫不为所动,“聘礼既成,我便是你的人了。虽暂不能成夫妻之礼,但我也愿为你守身明志,”她看着他,“不如你买个宅子给我,正式成亲前我就在那里动工布置内院,修修园子。成亲后我们在新宅老宅住,全由你决定。”
孙二身后的两个丫鬟吃惊地拽她袖子,她使力一抽,神色不变:“撰之哥哥,只要你点头,父亲那里我自然会摆平,不必你操半点心。”
李修听着听着,那夜宁熙的话忽而回到耳畔。
“岚儿,你一片真心,我实在感念,”他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道,“玉河公主离京,她的宅院刚好空下,不若我就将你安置在那里。如此一来我们也好时时相见。”
孙二到底年轻。听闻此话她一噎才说:“我们毕竟没有成亲,这样会招致别人闲言碎语。我此次是破例来见你,下次相见恐怕还要等到大婚之日,”因为李修故意不语,她又换上双目含情的女儿娇态,“撰之哥哥,我从小敬佩你,仰慕你,只是奈何礼数不能全然不顾。这几年哥哥如若身旁寂寞,不妨先纳几个侍妾,我绝无怨言。等我们成了亲,我自会将她们当作姐妹看待,她们的儿女我也当自己的养,对外说是我的也无妨。”
李修说道:“你为我做这样多,我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不必报答,”孙二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哥哥记着岚儿的好就可以。”
“自然。”
孙二离去时脚步轻快。李修看着她的背影出了月门,目光便渐渐转冷。他下令不必等二少爷回来,先将喜宴布置撤去,而后去各府报父亲逝世的消息。李仅回来时有些怔愣,因为先前的红绸已经尽数换成了白的,灵堂也已然搭建起来,从喜事到丧事不过半日之间,好像做梦一般。
他换上孝服,去找布置灵堂的兄长。
“你听说了么?”李仅小心翼翼地问道,“孙府那边决定还是暂不成礼了,”说罢,他很快又补上,“但你不必担心,孙二正闹着要自立新府等你呢。如此一来,其实和成了婚没什么两样。三年,说长也不长……”
“罗小姐并非溺亡,而是同人私奔的事,你与父亲从未告诉我。”那人忽然打断他。
李仅一怔,硬着头皮说:“你听谁说的?”见兄长没有答话的意思,又讪笑道,“提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便听他问:“孙二的这个人又是谁?”
“什么?”
“孙二想要自立府邸的原因,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李仅愣了一阵,咬牙道:“竟有这回事?!”
“镇静些。”
“镇静?如今孙二马上就要当你的正妻,我李家的大夫人,若她德行有亏,我们家颜面何存?再说即便外人不知,你也不能受这等委屈,”他说着眼眶红了,“大哥,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一层,我现在就去退婚。你怎么知道的?奸夫是谁?我……”
“不要总是如此急躁,”李修叹口气,示意他坐下,“这样未尝不好。我们与孙家联姻,不过是为了两家盟合,如今我们想要的已经得到。进则有姻亲关系,退则有这个把柄,即便真为人所知,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李仅哑口无言。倒不是真被劝服,而是感到面前之人有些陌生。放在从前,这些话绝不会从他口中说出。他沉默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开口:“孙二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可有确切证据?”
李修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答:还要感谢段玉河。
孙二小姐这一片“痴情”,若是没有段玉河赐教,他能不能分辨呢?
两人不语许久,他方自嘲地笑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偏是我?”
偏偏是我,所有人都想来操控、利用,玩弄。挚友如此,所爱如此,今后要共度一生的人亦是如此。
没有等到李仅接话,他抬手道:“到此为止吧。”
李沅出殡后,李修没有立即重返官场。太子年岁渐长,需要增添一位夫子,上朝时有几人举荐李修,皇帝便将其召入东宫当了太子少师。
他在东宫教习小太子半年,后者多有长进,皇帝心中高兴,从前对他的厌烦便被抵消。令他满意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太子在李修的指导下作出的政论没有一条不合他的心意,这倒是在人意料之外。原本他已经做好了面斥李修激进谏言的准备,但是大半年间竟完全没有这机会。李修的锐气被妥善地收敛起来,他不再固执己见,亦鲜少同他唱反调,换言之,李修不再扫兴了。对此,皇帝有种驯服烈马般的得意。
既然宝马臣服,那么再要他屈身在小小东宫便是浪费。教了太子七八月后,李修重新入朝为官。皇帝有意让他去御史台。这个消息传出,官员们有些自危,但孙相力排众议,将他保了进去。
第一年的确艰难,处处碰壁,但李修毕竟聪敏,到了第二年便得心应手起来。受他影响良多的太子与他政见颇为相近,皇帝也愈发信任他,李修主张的改制与变法缓慢而坚定地推行着,虽然与他从前构想的不尽相同——为了笼络众人做了诸多妥协,从前不屑的肮脏手段亦用了不少——但毕竟是将朝廷风气扭转一些。与此同时,他步步高升,很快便跻身于最位高权重的人当中。
出乎李修的意料,这些年助他最多的人竟是孙二小姐。
李沅葬礼过后,李修为她在京郊买了间大宅,门上牌匾为“李府”。两人虽未正式成亲,但她已经以他的妻子自居。起初他们还有些避嫌的意思,但是经常在家宴上见面,一来二去相熟起来,也便不再拘束。在京中为官,有个与各个贵妇人皆说得上话的女眷很有些用处,许多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话要她们传达,幽微的风声要她们捕捉,各种关系也要她们牵线维系。孙二小姐做这些游刃有余,她比他会交朋友,会以迂回曲折的小手段达到目的。李修得罪了人,她便去周旋解决,欠还人情全是学问,李修对此不甚敏锐,但孙二极为擅长,只要听她指点便是。
三年服丧之期到时,皇帝有次亲自过问了他的婚事,他答道快了。当日他便去孙二府上找她,商议接下来如何。两人这几年已经算得上是密友,李修没有遮掩,将话说开,孙二有些不自在道:“我自己在这里很好。”
李修点头。他宽慰她:“你不必为难。这两年你助我良多,我愿以此当做补偿。”
那人闻言却挑了挑眉:“补偿?”
“你本不必为我如此辛劳……”
“你以为我做这些是因为有求于你?”她诧异笑道,“不是的。是因为我与你政见相同。我赞同你所做之事,愿与你一道达成,仅此而已。”
李修走后没几日孙二的宅院“起火”,几个刚修好的园子付之一炬。既然婚后要住的宅子要修缮,那么婚期便暂延,这一延就是两年。盛京人几乎忘了李修与孙二小姐还未成亲这回事,只有孙家人还时不时地催促他们尽快完婚。
李修升任六太卿之一后的三个月,新《周律》颁布。他从衙门回府,路过了从前玉河的府邸。那里被他买了下来,但是一直没有修葺。他每日路过时看着荒草的尖端绿油油地从墙头伸出来,一年比一年高,门环上的锈迹亦一点点扩大,屋檐下,燕子到处筑巢,冬去春回,已经是第五轮。
当年的真相,他已完全查清了。
已经洞悉了她的无情,然而有时仍徒然地想起。段玉河说:“到时候,你修订的法令,一定会是比如今好千万倍的法令。”那时的他还青涩,不知道通往这句话的路上有多少不眠之夜。如今他穿过了这些,做到了,但所失似乎比所得多。
前两年李仅搬离,立了自己的府邸,李修便孑然一身住在广阔的大宅中。现下,他慢慢地走在空荡的小巷中看着不远处的院落,想起从前忙于公务,二更才归家的那些夜晚。无论回来得多晚,父亲院里的灯总是亮着的,待到他回到自己房内方才熄灭。自入仕之后李修总是早出晚归,鲜少与父亲见面。他们的交流便只剩下这灯的明灭。如今,父亲的灯已然熄了五年。是父亲出殡后么?还是从弟弟离开时起?原本热闹的李府一点点孤寂、萧索下去。
如今,他也要搬走了。近日孙二的宅子在父亲督促下修缮完毕。两人再无理由不成婚,于是将宴期定在两月之后。这一走,他不会再回来。段玉河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痕迹也将就此消逝。
李修进入府中,不到一会儿却有大太监来请人,是皇帝急召。路上他问所为何事,那人随口道:“似乎是燕墟来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了!一晃五年过去,下一章玉河出场,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