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火场
从村口到案发的田地还有一段距离。此刻村民们皆将门窗紧闭, 官差仵作亦不敢开口,路上一片寂然。带路的族长和两个儿子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未曾休息的缘故, 老人的脸色尤为难看。李修率先开口:“贺老伯,烦请你将昨夜情形讲来。”
族长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露出两只布满红血丝的眼:“是,大人。”
说完这句, 他却好一会儿没有发声。直到儿子想代他开口, 他才说道:“昨夜陈木匠来找我,是因为听了李大人的话。”
“哦?”
“他是来同我商量一些……十几年前的事。有关血猫的事。因为白日里李大人向他说了其中利害,他拿不准,所以夜里来找我。他是亥时左右到的我这里,子时一刻左右离开。他走之后, 我熄灯睡觉, 过了一会儿木匠的媳妇便来了。我知道事情不对,赶忙叫人出门找人。
最近不太平,加上当时已经很晚了, 村里的人都已经睡下, 没人看见陈木匠的行迹。我们找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有结果,最后是看见了远处田里的火光, 又听见了人的惨叫声,“他有些惶然道, “几个时辰前他还活生生的……可等我们到了那里时人已经成了焦炭!作案之人也已经逃了。”
“你们商量了什么事?他为何要找你?”
族长再次沉默了。良久,他才道:“李大人, 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且待我想想,”说着, 他指了指不远处,“便在那里。”
李修暂且不再追问。一行人向族长所指的方向走去。此刻,那里既有县衙的官差,也有玉河的禁卫,不远处的大石上还坐着几个年轻男人。见到玉河到来,大家齐齐起身要上前来迎,被她抬手免了。
这里是一处田地的中央,离族长家并不算远。刚刚收割完毕,地上干燥,火因此烧了很远,焦黑的痕迹一直蔓延到三四丈外。地上有不少零星的衣物碎片和车辙印,族长解释道:“事发紧急,我们一边脱了衣裳扑火,一边赶忙用推车运水过来。扑得及时,所幸没有酿成大祸。”
现下,焦黑的土壤里脚印又多又杂,各种灰烬杂乱,要从中寻到凶手的痕迹恐怕很难。
玉河一行人到了灰烬的中心。禁卫依燕礼双手握剑单膝一拜,其余的人也要照做,玉河开口道:“不必。”她目光扫过县衙的官差,落在几个畏畏缩缩的年轻男人身上,问其中一个道:“小七,你们师娘呢?”
这几人是那日在木匠家见过的学徒。
被叫到的那人答:“她这些日子受惊过度,昨夜又亲眼看着我师父活活……现下有些痴傻了。我师父的几个儿女已经赶回来照看她,我们过来答话。”
玉河点点头,转向李修。刚欲开口说话,忽有阵微风吹来,两人皆是一顿。
奇怪的味道,她也闻到了。
这味道不算很特别,亦并不明显,尤其是在灰烬的焦糊味冲天的此处。但当下两人都不禁屏了息,觉得不对。
几个仵作蹲身下去翻查。玉河耸了耸鼻尖,看向官差:“什么味道?”
被问到的人愣了愣,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几个学徒。小七这才说:“公主殿下也闻到了,那想必是真的有!我们几个都感觉有点像是寺里的味儿,但是官差大人说没有。”
经这一点,玉河与李修便想了起来。这的确是朝露寺的气味——有些特别的香灰味。此味很淡,况且与寻常的灰烬气味差别并不大,故而对朝露寺不熟悉的人很难察觉出异样。
官差尴尬道:“是小的愚钝。”
二人没有理会他,只是绕着发现尸体的地方巡视了一圈。木匠遇难的地方灰烬要比周围略多。
收割时农民们一般会将秸秆运至家中,或做柴火,或喂牲畜、编草席,鲜少将其留在田间。如今四下光秃,此地之所以有这样多的灰烬,是因为凶手拿来了秸秆助燃。
此时,正在蹲身仔细翻查灰烬的一个仵作将另一个叫了过去。两人并头对地上的一样东西指指点点。李修问道:“二位可有什么发现?”
“回大人,”仵作用木夹子捏着一小截黑乎乎的东西,“发现了这个。似乎是一段烧焦的粗绳。”
“方才我们验尸时发现死者背部有一截焦痕,有些像是……”另一个仵作说道。
“捆绑。”玉河接上。
“小七,”李修转向年轻的学徒,“你来说说,昨夜发生了什么?”
“昨夜很晚的时候师母把我们叫醒,让我们赶快去找师父。我们穿上衣裳就起身分头去寻人。找到师父的时候我也在,那时候我们正打算去报官,走了一半看见远处着火了,随即就听见他的叫声……”
“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他回想片刻,道:“似乎不是一点一点烧起来的。忽然之间焰就窜起来了。”
“没有火星?”
“没有,一点也没有。当时天很黑,况且我们当时在高处,田里又没遮没挡,只要稍微有一点亮光我们都会看见。”
其他几人也都连声附和。
李修与玉河相视一眼。
仵作们翻查许久,除了这截绳子之外并未有别的发现。族长毕竟年岁已高,陪着几人站了半天,有些支撑不住,被儿子搀扶着。见状,玉河终于下令:“走,我们送贺老伯回去。”
族长之子闻言连忙道:“不敢劳烦……”却被父亲打断:“谢过公主殿下,李大人。”
玉河抬抬下巴,一个禁卫上前将族长背起,阔步向前去。
“你们暂且回去,”李修对几个年轻木匠说道,而后转向官差,“你们还是守着,”又对仵作安顿,“仔细查看附近痕迹,若有新的发现尽快来报我。”
交待完后,他与玉河二人并肩远远跟着族长等人去向他的住处。
路上,李修眉头紧锁道:“何等残酷。”
不必多说,玉河也听得明白。
如今木匠的死因已然明朗:他是被人打晕或者下了迷药过后绑起来扔到地里的。凶手在他附近堆满秸秆,或许还在他身上撒了灯油之类,最后,他点起火来,让痛觉将那人唤醒。
绳索本是多余的。无论怎么想都是毁尸灭迹更为便当,只有焚烧一个活人才需要担心他是否会苏醒、呼救,脱逃,才需要将其用绳索缚住。但凶手选择了麻烦的办法。他要他像那夜的“血猫”一样痛苦地死去。
他要的是血债血偿。
“希望这个族长要说的‘往事’能有点用处吧。”玉河看着老人的背影道。
李修点点头,出神一瞬,玉河便问:“怎么?”
“上次去他家时听到的一件小事,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玉河没等他说完便接上:“是当年郑家媳妇惧怕朝露寺的传闻。”
“是。”李修有些惊讶。
“我也在想此事,”她点点头,“审完秀才,再去寺里走走看。”
“正有此意。”
两人抵达族长家中时,他已经将儿子都支开了。玉河吩咐禁卫在外面等候,门一关上,老人就惶然跪在李修面前:“李大人救我一命!”
这是族长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在这村里,论年龄他并非最长,辈分也不是最高,既无万贯家财也无显赫官职,但他从前当过兵,练就刚毅正直的品性,正因如此才被推选为族长。自从李修到贺家庄以来,他一直沉着稳重,面对他这样的官员他亦从不怯场,甚至还有几分强硬,很有一族之长的样子。
现下,他弓着背,声音有些颤抖:“李大人,下一个就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