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诗的猫
“中元夜, 我在白河畔见到了一具缝着人头的猫尸。奇怪的是,尸首已经不新鲜,上游郊县却并未上报与此有关的凶案。我排查数日才找到了贺家庄, 然而,当时此案竟已了结, 卷宗标明贺英乃意外身故。
我颇觉奇怪,便请命亲去贺家庄探查。到了之后才发现当地发生的命案不止一件, 在被残忍分尸的贺英之前, 还有另一个人也离奇死亡,那便是朝露寺的住持。
一个多月前,朝露寺的小沙弥为住持送早点之时发现他横死院中。据他所言,当时他倒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 脸上带着极其惊恐的神情, 头部、面部和颈部都布满了抓痕。其中颈部的抓痕尤为深,伤口流出的血在地上蓄起一小滩。鲜血被猫踩过,院内留下许多血爪印, 墙上还用血写了首诗:
‘夜来风拂月, 僧人树下眠。
经年持五戒,且做苦行禅。’
僧人们赶忙去报官, 并且及时地封锁了命案所发之地,未曾让任何人进入。地方官很快抵达, 开始调查。可是,官差连着查了好几日也没有进展——案发现场未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 住在隔壁院子的和尚亦表示夜里除了猫叫并无其它动静。据他所说,死者遇害之前便曾惴惴不安,同他提过血猫托梦说即将来复仇的事。
事发当夜, 他照常在屋内读经书。住持休息得素来比他要早,大约亥时三刻,他出门起夜之时,那边的灯已熄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见隔壁传来旁的动静。大约是子时,他房中烛光忽然无风而动,外头传来丝丝冷气,并有猫叫。更为奇怪的是,窗前有巨大的猫影闪过。他以为自己因为困倦看错了,便放下书本熄灯睡觉。当夜,他整夜都在做关于猫妖的梦魇。
我去的时候住持已依佛礼火化,尸骨不存,仵作笔录记载他乃惊吓过度而死,身上与四周都并无搏斗痕迹,只有猫爪抓痕,但不是致命伤。
但我去勘察过现场,两个和尚所居的院子紧挨着,山间空寂,一边如有动静,哪怕是平常的人语声,另一边也可以听见,只是听不真切。他殒命的地点乃是院中,倘若他真因受惊而亡,很有可能曾发出过惊呼,可隔壁的和尚却一无所闻。
这起案件发生后,村民中有了血猫复仇的传言,但是当时的县官未采用此种说法,并且对此案极为重视。他们动用大量人力排查,将所有有丁点嫌疑之人都挨个儿审过,然而一无所获。其中他们最为怀疑的是隔壁的和尚,然而,此人向来与住持关系极好,从未有过冲突,全寺僧众都可以作证。住持的死对他没有好处。配合县官调查时,他亦无可疑之处。
他被拘禁几日后,官府实在找不出相关证据,在僧众的请求之下,只得暂时将其释放。
事发后几日,从地里回家的几个村民在路上看见蚂蚁密密麻麻地排成了几个字:‘本神降世若有不信杀戮不止’。村中一时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请求官府停止查案,但县衙始终十分尽责,并未放弃调查……直到第二案的发生。
住持死后十日左右,贺英陈尸田间。当夜他与好友贺秀才喝罢酒后,两人在岔路口分手各自归家。第二日早晨,出来务农的村民在田里发现一具无头尸,穿着的正是贺英的衣裳。
周围照样没有打斗的痕迹,死者全身只有几道猫爪的抓痕,验尸过后无中毒之迹象。他的头颅不知所踪,但地上有滴血的痕迹。循着血迹可走到白河之畔。
贺英尸首不远处的大石上,也有用血写成的一首诗:
‘三载寒窗下,十年秀才名。
当年诵书声,却向何处寻。’
他的衣裳上则有血字‘不信不止’。是在提醒之前蚂蚁排成的那一句‘若有不信,杀戮不止’。
案发之后,县衙迅速来人敛尸,并且勘察现场,但依旧是一无所获,此次,连死因也不知道了。前夜与贺英一同饮酒的贺秀才听此消息当场崩溃。他供述说贺英也如同住持一般,曾经提及血猫托梦复仇的事。当夜分别前他已经半醉,曾恍惚见到猫影,听到猫叫,再回头时,本来刚刚走上岔路的贺英已然凭空消失。当时喝醉了不觉得什么,第二日听见贺英惨死的消息方才反应过来。
听到诗中提到‘秀才’,他惶恐不安,唯恐下一个受害的就是自己。村民因为‘不信不止’这四字,也纷纷要求官府不再调查。这贺秀才也是贺家庄的一个大户,并且与许多邻村乡绅的儿子是同窗,私交甚笃,这些人同村民一起请愿让县衙息事宁人。民情如此,县官只好草草结案。若非贺英的头颅顺水漂至盛京,恐怕此事就会这样过去。”
李修说到此处稍停。屋内一时只有烛火的哔剥声。
萧渉听得眉头紧锁:“竟有此等奇事。你此次可有查出什么?”
“没有,”李修摇摇头,“这几日,我翻看了所有卷宗,却一无所获。并且当地村民对我调查此事十分抗拒,就连县衙也只是表面配合,实际百般推诿敷衍。再拖下去,想要破案恐怕难了。”
“你打算如何?”
“两条人命不是小案子,况且行凶之人手段狠辣,若容他逍遥法外,只恐他还会再次下手。此案背后定有更大的隐情,无论如何我也要尽快查清,”他赧然道,“晚泊兄,今日是你长子百日之时,我实在不该用如此不祥的事来叨扰你,但……”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他想了想,道,“我刚好有五日的休沐之期,不如我亲自同你回一次贺家庄。”
李修正有此意。萧渉毕竟是贺家庄人,对那地十分了解。并且自从中了状元之后,他在村民心中极有威望,就算他们对血猫之事有忌惮,也应该会肯对他开口。再者,他官职高,县衙的人便不敢怠慢。
话是如此说,但他真的答应了,他心中又有些不安:“你向皇上请这些日子的假,是有什么事?会不会耽误了?”
“你宽心。只是我家小郡主闹着要我多陪她罢了。等下次也不迟。我还要谢你来找我,贺家庄毕竟是我的故乡,发生这种事,我怎能视而不见?”
李修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又闲聊几句。萧渉怀中的婴儿沉沉睡去。他起身,轻手轻脚地将他放进摇篮中,又为他掖好被角。
“我们出去吧。”他轻声说了一句。
李修起身向出走,却发现那人没有立即跟上。回眸看去,正见他满眼宠爱地瞧着熟睡的儿子,俯身在其额上落下一吻。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宴场上春风得意的新贵,而是温情脉脉的父亲了。
两人出门,同向园中去。路上,李修想到方才他亲吻婴儿的模样,再回忆起从前两人彻夜对饮的场面,不觉莞尔——那时他们都还是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一腔热血,立志济世证道,誓要救民于水火。当年萧渉高风峻节,孤标傲世,乃真名士也。没想到他也会有对个五尺小童恋恋不舍的时分。
“怎么?”
“没什么,”李修笑,“只是想起有人年近三十不屑婚娶,说什么梅妻鹤子,原来是这样的鹤子。”
“梅苦短,鹤终离,人却长久,我等俗人如何禁得住这样的诱惑。不像撰之你……”他作态道,“唉,我不说了。”
“我如何?”
萧渉不答,只道:“近日我总因你同小郡主拌嘴。”
“哦?”
“我让她离那段玉河远些,她却不听,还说什么喜爱她潇洒。我说,潇洒是一回事,为了自己潇洒而扰人则是另一回事。她对你穷追不舍,我也有所耳闻。这燕墟公主过于嚣张,短短两三月,插手刘文案,任由手下搅乱西城……听仲双说她还坏了你的好事,”他摇头,“如此任性妄为,仗势欺人法,实不是一国公主之风。”
李修沉默片刻,道:“其实公主并未对我怎样,你不必为我打抱不平。”
“你呀,真是个滥好人,总要被人占便宜,却不肯说人一句坏话。”
“你误会了,玉河公主绝不是仗势欺人之辈,也从未对我造成困扰。我们是朋友。”
“朋友?”萧渉失笑,“多少双眼睛瞧见你对她避之不及,有这样的朋友吗?我看瘟神还差不多。”
李修语塞片刻。他没有想到玉河因为他而在众人眼里成了这样的人。
“真的是朋友。她前些日子刚助我破了案。”他诚恳道,“你莫要再因此与宁熙争执——你不喜欢她,可她方才却还在宁熙面前说你好话。”
“行啦,”萧渉拍拍他的肩,“我自有分寸。”
两人这便聊起别的话题,逐渐走进宴场去。他们身后,有位小姐从假山后探出头来。
“李撰之,”她带笑望着他的背影,“名不虚传,果然是个君子。”
她若有所思道:“是可嫁之人。”
“小姐可不要乱想,”旁边的侍女摇头,“他克妻呢!”
“坊间乱传罢了,”两人走在月下,年轻小姐心情十分愉悦,自言自语道,“从前我怎么没有想到李撰之呢?”
“就算不克妻也配不上小姐,”侍女噘嘴,“我看他虽长得俊俏,却是个绣花枕头。方才那样就是君子吗?我看窝囊还差不多。况且还一把年纪了。最近多少人踏破门槛求亲,小姐都瞧不上,我以为小姐眼光有多么高呢,原来也不过是看相貌嘛。”
“父亲很喜欢他,想必会赞成,”那厢根本没有将耳旁的叽叽喳喳听进去,“李家正在物色亲事,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心道,这场宴会来得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