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人头
她半是强迫地将他带到船上。两人单据一间屋子, 点了壶酒,小二便掩门而出。
屋内未设桌椅,只有两块莲纹织锦坐褥和一张小几。玉河玩累了, 不再说话,闲闲倚靠在窗前等酒上来。窗下, 画舫在水中投出金色的影。河面上起了薄雾,无数灯光在雾间朦胧流动。
公主单手支额, 静静地望着水面上传说要漂往冥府的莲舟。秋风来缠玩她的发。她出神想着什么, 哼起一支周国的童谣。玉河总是意气风发的,只偶尔在这样的时分,孤寂与疲惫不期然间显现一瞬。
多时未见,不知她是否还在为那日的事难过。
玉河唇角扬起。
“李大人,我这么好看么?”
李修转开目光。幸而小二此时端了酒上来。玉河给了赏钱, 吩咐他无事不必来打扰。
她为他倒酒, 神色又恢复如常:“喏,这酒和五枝子味道差不多。但五枝子是药酒,里头有芸珠, 你在用蕈根, 喝了不好。”
“什么蕈根?”
“连自己在吃什么药都不记得?”
李修愕然:“你怎么知道?”
“本公主有天眼,”玉河笑, “我还知道有人不仅不记得忌口,还不遵医嘱三次擅自沐浴, 搞得伤口迟迟好不了。”
他明白过来:她一直在让张太医向她禀告。
“对不起,”她敛起笑意, 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很自责。想离你远一些,怕哪天又弄伤你。”
“我没有那么娇贵。”
他垂眼抿了口酒, 便听那厢问:“是么?”
她语气里带上挑逗的意味:“我试试看?”
李修沉默片刻,抬眼与她对视:“公主究竟想让我做你的什么人?”
“恩人。”她坦然道。
“……什么?”
“人生一世,实乃苦行。能予我苦中之乐的便是恩人。夫妻眷侣都太俗套,有牵绊就有痛苦。可人的苦已经太多了。喜欢的人,我只想从他身上得到欢愉,也只想给他欢愉。
李修,对别人我可以敷衍说谎,情人丈夫朋友随他们选。但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愿骗你。这是我心中所想。”
“欢愉,”李修敛眉笑了一声,“公主所谓的欢愉是什么?权色交换,两相满足?”
“权也好色也好,都只不过是互相取悦。说到底成亲又有何不同?”
“我要的不是成亲而已。”
玉河语塞片刻。
“那是什么?”
“我一生只能爱一人。我不要什么苦中之乐,但求她亦同样待我。”
他低声道:“只愿君心似我心。”
玉河一怔,随后笑了。
“李大人,”她说,“我不是好为人师的人。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太喜欢一个人,没有好下场。”
李修静了静,道:“我明白了。”
事已至此,他反倒释然。
李修此生所求之物鲜少得到。全然的正义不存在,彻底的仁道罕见,纯粹的爱也难得。他明知要落空,仍去追,因为要去追。
然而,全然的正义没有,可以得到最接近全然的正义。真心有就是有,没有便没有了。
两人一时无语。忽而,窗外传来一声尖叫。他们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岸边已经围满了人,此刻正是嘈杂混乱。
李修当机立断向出走,玉河也拿起莲灯跟上。
到了船下,刚好看见人群边缘有几个官差正要挤进去清场,李修朝他们举手示意,几人便等了等,与二人会合。
“都判司李撰之,”他简短问,“发生何事?”
两三个官差在前头开道,有一个和他并肩:“见过李大人。不知道。听说是有什么妖怪。”
“妖怪?”玉河挑眉,“还有这等事?”
那人这才瞧见她,惊道:“莫非是长乐……”
“不可声张。”李修止住他。玉河说:“不必多礼。”
几人分开人群走了进去,只见河畔处搁浅了黑乎乎,湿淋淋的一团,是个头大身子小的兽形。此兽头部十分诡异,硕大而多毛,身子细长,拖着条尾巴,在月色灯光下说不出的古怪。
有两个执着长桨的男人站在近处,不时地戳那东西,每戳一下,周遭便发出一阵惊呼。
见到官差,大家壮了胆子,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李修驻足听,而玉河接过桨走向那物,干脆利落地将其翻了个身。
见状,大家纷纷后退,有人大喊:“那东西动了!”
李修转眼,便见玉河已经扔下桨,毫无惧色地到了那东西跟前,蹲下身端详着。
“不会动的,”她说,“死得很透了。”
跟在她身后过去的两个年轻官差皆是双眉紧锁,不敢俯身细看,有一个抿着嘴唇,几乎要吐。
“这是什么怪物……”另一个咽了口口水,喃喃说道。
“莫、莫非真是妖怪吗?”
有眼尖的已经开始喊:“是个人头妖怪!”
四下哗然,玉河掩鼻仔细瞧这东西。
身子是寻常猫类,已经死了很久,被水泡得发胀发烂。
诡异的是,这猫顶着一颗人头。
一颗泡胀腐烂,脸部被鱼类咬噬过的男人头颅。
借着官差手里的灯,可以瞧见其脖颈切口处较为平整。将它与猫身缝在一起的线大多因为皮肉的脱落而散开,尚存余的排列整齐,针脚细密,缝合的人仿佛在精心缝制一件绣品。男人双目圆睁,眼珠子呈现骇人的血红色。他嘴唇被啃食干净,牙齿森然露出,仿佛在狞笑。
“不是什么妖怪,”玉河起身,“头是被人安上去的,”她对身后目光躲闪的官差道,“报都判司吧。”
这边李修走上前来,也查看一番,面色凝重地对官差的头领道:“还要劳烦你去都判司请仵作来敛尸。尽快通知上游各个衙门,将最近的凶杀、失踪案件报上来。”
“是。”那人领命下去。几个官差开始疏散人群。
玉河若有所思地看了阵这怪异的尸体,转眼见李修忧心忡忡的模样,便道:“怎么?”
“作案之人手法娴熟,手段残忍且从容。”
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不是第一起凶案了。又或者是还有不止一起即将发生。而他最近并未接到此类大案。
后面的那句话,他不必说,玉河也能领会。她点头答了句“嗯”,又道:“也不见得一定如此。这个做法很像复仇。”
李修颔首。
他静静思索良久,回神再看身旁,只见四周空空荡荡,玉河早已不在了。
人群早已散去,他有些发愣,独自在原地守着那尸首。不知过了多久,忽见水面上漂来两盏莲灯。
定睛一看,是不久前他买的那两只。他怔了怔,扭头向灯漂来的方向,便见玉河朝他走过来。她满意地欣赏着那灯,说道:“我给你也放了一盏。”
“嗯?”
“你要许什么愿望?”她微微笑道,“灯要漂过来了,快些想罢。”
“莲灯是超度河上亡魂,兼寄托对故人哀思的,并非用来许愿。”
“那便……对月亮许。”
“人为何要许愿?”李修淡淡道。
想要的争取便是,得不到的,便放手。
玉河的目光绵延向远方。
“是啊。自古世间如意少,天公宁肯为君私?”
但她仍旧许了。十年如一日,她的愿望没有变过。
“或许你可以许愿让我不再纠缠你,”玉河说,“你许,我便让它灵验。”
李修默然。许久,他道:“既如此,请公主信守诺言。”
“好。”
她干脆答应,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