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不要了
不多时,门被打开。
“哥!”
祁宁抱着一沓作业跑进来。
唐悦让祁宁每天晚上都要抱着作业来找许琛,一方面许琛可以监督祁宁,另一方面他有不会的题许琛可以辅导一下。
许琛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但看见祁宁时渐渐扬起来的心又突然落下去。
祁宁和往常一样坐在许琛的书桌前,翻开作业开始写。许琛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不去找祁鹤?”
祁宁舔了舔嘴巴,专心看着数学题:“去找了,他让我来找你,因为他房间灯是坏的。”
许琛突然有点高兴,怪不得刚才去找祁鹤的时候房间里黑漆漆的,原来是没有灯,他肯定憋屈坏了,只要他憋屈,许琛就高兴。
他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半躺在床上,没有心情给祁宁讲题,祁宁有什么不会的他直接拿过作业本在床上自己把答案写上去了,这就导致今天祁宁的作业完成的很快。
祁宁合上作业,欢呼:“好哎,可以去看奥特曼了!”
他刚跳下椅子,正要抱着作业往外跑,许琛看了看书桌上的台灯:“回来。”
许琛朝台灯扬了扬下巴:“这个给祁鹤拿过去,就说是我不要的,丢给他了。”
祁宁乖乖回来,抱着台灯:“好的,你要送给他的台灯。”
许琛让祁宁想好怎么在称呼上区分两个人,祁宁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就用“你”和“他”来称呼。
许琛皱眉辩解:“不是送,是我丢给他的,那是我不要的东西!”
“哦~”
祁宁抱着台灯跑了出去。
今天和平常不一样,每次生活一发生什么改变,即便是微乎其微,许琛也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他半躺着看了一会儿小说,突然看到感情线上,看得他心烦意乱,干脆合上小说丢到书桌上,想着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能让他的心情放松一点。
刚一拿起手机就弹出一条微信提示。
张大岳:琛,明天要是起晚了就别着急吃早饭了,我给你带。
张大岳:不要觉得麻烦,我就喜欢被你麻烦。
许琛:“……”
这个张大岳是许琛中考的时候在考场认识的。
许琛记不清他具体什么模样了,只记得个子和自己一般高,虎背熊腰,记得最清晰的是他那根根冲天的头发,看起来挺有意思,所以他找许琛要微信,许琛就给了。
后来他经常叫许琛出去玩,但外面太阳大,许琛懒得动,每次都拒绝。不过他每天都找许琛聊天,许琛闲着的时候会回他几句。
有一次许琛实在无聊就和他聊了一下午的天,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许琛就说起自己报了一家机构的暑期辅导班,结果第二天张大岳就发来消息说自己也报了,许琛没当回事,回了句真巧。
没想到张大岳今天突然搞这一出,这下许琛的心情更沉重了。他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体会到这么强烈的无语感,当年国庆假期十五套数学卷子都没让他这么想沉默过,他实在搞不懂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这么肉麻。
花开富贵:别,我只能吃家里的早饭,吃外面的咳嗽。
许琛的微信昵称叫“花开富贵”,头像是朵鲜艳的牡丹花,这不是因为他审美特殊,而是因为这个微信号同时在祁宁的家长群里扮演着唐悦的角色,他也是在观察了众多家长的头像昵称之后才改的。
许琛有个毛病,看到的消息必须得回,不然心里难受,回完这一条,他直接把手机调成静音,丢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现在十一点钟,许琛看了看阳台,起身从书架上拿起那包香烟,去了楼顶。
他们家楼顶上有两间人字顶的屋子,其余的地方都是露天的,韩阿姨在上面种了些花花草草,从楼下往上看的时候看着美观一些。
两间屋子一间放一些整理花草的工具,另一间归许琛所有,一般没有其他人进去。
许琛进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这里按的暖色光的灯,里面都是些许琛从小到大攒起来的东西,他每一学年的奖状、每一张证书、每一个奖杯、每一幅画还有一些他妈妈生前留下来的东西,最显眼的是那架三角钢琴和画架。
许琛每隔一段时间会上来整理一下,东西摆放的很整齐,可因为太多,看起来有些拥挤。
他坐在钢琴前,看着谱架上的琴谱,弹了一段旋律出来,中间有段漏弹了,他干脆闭上眼睛按着自己的心情乱弹,旋律有些杂乱,却也是好听的。
半晌,他没有心情再弹下去,起身走到墙角的书架旁,抬手数着上面的书籍,拿下一本书来从里面拿出一张纸。
他盘腿坐在书架下,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愿儿为自己活,永远优秀、永远快乐。
这是许琛的母亲大限时撑着拿笔写下的期望,那时的她神智已经不太清醒,手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
带着温度的水珠落在泛黄的纸张上,晕出一块圆圆的水迹。
几分钟后,许琛抹了抹眼睛,折好纸,夹进书页里,起身把书放回原处,然后从睡衣口袋里掏出香烟想抽一根,正要点燃时,抬眸看到了对面那幅画。
那是一幅日出画,一轮火红伴着潮起升于东方,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人和小男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静静欣赏着日出。海风吹得女人的头发随风飘逸。
画的右下角有一张照片,这幅画就是许琛照着那张照片画出来的。
照片是许延拍的,小男孩和女人是许琛和他的妈妈。
这间屋子,是妈妈以前最喜欢来的地方,她喜欢许琛在这里陪着她安安静静地画画,或者给许琛弹好听的钢琴曲听。
许琛深呼吸一口气,脑袋后仰着,最终还是来到屋子外面抽烟。
今天晚上许延也睡不着觉,他穿着睡衣起床在院子里走了几遭,抬头看到楼顶上儿子两手压着围栏,手上还有点点亮光,他叹了口气,走回屋里。
“不睡觉吗?”
许琛回头,许延站在他身后,他手里的烟没有熄灭,许延走过来,也没有斥责他。
“给我一根吧。”
许琛不知道许延在想什么,还是给了他一根烟。
仲夏夜,微风不解燥热,蝉鸣声也微弱,星河万里,两父子在静谧的星空下,一起抽起了烟。
许琛弹落一块烟灰,吸了一口烟,朝着夜空吐出一团白雾:“你也会上来啊。”
许延看着他的侧脸:“我为什么不能上来?”
许琛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许延笑了一声:“还是怨小鹤吗?”
许琛的眉间微微皱起,看向没有许延的另一侧:“一个叛徒而已,我有什么好怨他的。”
“你是我儿子,我了解你。”
许琛舔了舔后槽牙,冷笑出声:“你了解我吗?”
许延只是看着,不说话。
“爸,”许琛深吸一口气,两只手抓住栏杆,身子尽力往后仰,倒看着身后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问出他一直想问许延的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我妈叫什么吗?”
“凌垚。”这是许琛妈妈的名字。
许琛自问自答间,许延沉默了。
许琛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在凌垚死后,许延再也没有提起过她,有时候许琛会怀疑自己六岁以前一家人甜甜美美在一起的日子只是一场梦。
怎么会有人在短短几年内就忘记自己深爱的人?
许琛收回身子,手里的香烟还继续燃着。
他腋下压着围栏,两只胳膊自然地下垂,看着楼下院子里微微摇晃的白色秋千,六岁以前春秋天晴的日子里,凌垚总是抱着他坐在上面,给他讲故事听。
“唐阿姨是个很好的人,我接受她,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忘记我妈。爸,你知道我妈走之前什么样子吗?她瘦得跟冬天潭湘路边最细的树枝一样,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许琛六岁上,凌垚生了一场大病,许琛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世界上最漂亮、唱歌最好听、爱弹琴、爱画画的女人渐渐掉光头发、皮肤没了血色、骨瘦如柴,她再也拿不动画笔,弹不出动听的曲子,最后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那个最煎熬的时刻,许延忙着工作,没有回来见凌垚最后一眼。
后来,凌垚最喜欢的这间屋子,许延再也没有踏足过,每年去给凌垚扫墓,许延也总是缺席。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啊爸。”许琛用一种释怀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这份释怀完全是因为他对许延的了解。
许琛在别人眼里是被家里人供着顺风顺水长大的少爷,想要什么有什么,不止长得好看,而且成绩优异,不管什么考试或者比赛,只要有他在,第一总是他。
别人都快羡慕死他了,他们以为许琛天赋异禀,一出生就处在顶峰,可哪有什么天赋异禀,顶峰的荣耀不过是他一步一步艰难攀爬才得到的。
凌垚的去世让许琛无法接受,小小的他会安慰自己,还有爸爸在,爸爸会保护他。
但那份安慰最终成了奢求。
许延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凌垚走后,他的话更少了。
许琛告诉自己这都是因为爸爸工作忙,为了爸爸的工作,他可以只让韩阿姨陪着。
但渐渐地,许琛发现,爸爸的话少,只是对他而已。
许延对待外人,总比对他这个亲儿子好。
许琛七岁那年的某个早上,许延突然回家,带了一对极好看的蝈蝈回来,许琛喜欢极了,他说想要,但还没到下午,许延就把这对蝈蝈送给了合作伙伴的儿子。
那个下午,许琛哭嚎了很久,韩阿姨心疼,就要去给他买一对,但再买一对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一对了。
他不是无理取闹,他只是想让他的爸爸为他做一件事,可他爸爸却在那天下午不顾他的哭嚎出差去了
在凌垚去世后、唐悦嫁来前的那段日子里,许琛很孤独,他让韩阿姨给他报了各种各样的课外辅导班。
他不想闲下来,他觉得学习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孤独。
唐悦嫁过来之后,许琛起码有弟弟陪了。
不过他发现许延对祁宁远比对他好,他很久都没有被许延抱起来举高高过了,祁宁却总是可以。
许琛安慰自己是因为自己十岁了,是个大孩子了,爸爸抱不动了。
许琛羡慕祁宁,却不嫉妒,他是个会知足的小朋友,有人陪就已经很高兴了,怎么敢再想别的。
许琛曾经很想引起许延的注意,他想让许延夸夸自己,所以他比别的小孩更努力地学习。
别人家的小孩在无忧无虑玩闹的时候,他正游走于各种各样的辅导机构,别人家的小孩在爸妈怀里睡得正熟的时候,他房间里的台灯还开着……
任何考试和比赛他都要争取得第一名。
可事与愿违。
当第二、第三名在家里被自己的爸爸妈妈一顿鼓励夸奖时,许琛一个人把第一名的奖状挂在楼顶的房间里,对着凌垚的照片自言自语。
后来,许琛就觉得哪怕许延打他一顿也是好的,起码让他知道他是被在乎的。
于是他开始吸烟、染发、打架,也试过考年级倒数第一,但许延都无动于衷,甚至无视。
就像一个月前他染了头发,而许延却到今天才发现。
就像今天祁鹤突然回来,而许延却没有提前通知他。
现在,许琛释怀了,凌垚临走前留给他的那张纸上写的内容,他做到了优秀,却没有做到快乐。
许琛微微歪歪身子,侧头看着许延,问:“爸,你还记得我初二的时候问你,为什么父母一个月工资四千的优等生拿不到贫困补助名额,用着八千块钱手机的差生却拿着国家的贫困补助金当消遣吗?”
许延道:“记得,天道有时不酬勤,我们能做的只有努力,不然永远也无法改变现状。”
许琛笑了一声:“对,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那要是这个现状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呢?”
许延看向远处,他久经职场,最知道及时止损的道理:“要是已经确定无法改变的事情,也没有必要继续努力下去。”
许琛笑笑,他突然明白,人在执着追求某一件东西很久没有得到时,可能会在之后的某一天突然释怀,那个得不到的东西,其实不要也罢。
他不要了。
“是啊,既然有些东西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那干嘛还继续做无用功呢?”许琛站直身子,深吸完最后一口烟,吐出一口浓浓的白色烟雾,丢掉烟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身看着后面的许延:“爸,我不要了。”